旧影里的阿嬷和她的华侨新村

CharlesStricland

<p class="ql-block">今天上午,她又给我发信息,告诉我她准备买华侨新村里的房子,欢迎我到漳州的时候来看看、坐坐。还打趣地告诉我说,以后我到漳州都不用提前网约下榻宾馆了,可以直接到她新买的独门独院的新村小别墅里住。</p><p class="ql-block">我一边在信息里发着笑脸告诉她,“谢谢啦,心领了,男女授受不亲。”一边,头脑中的所有曾经失去的记忆突然就这么地苏生了起来,忽然地就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在记忆的长河中,总有一些人与事,如岸边的繁花,岁岁年年,摇曳生姿。于我而言,阿嬷和漳州二中旁的华侨新村,便是那永不褪色的景致,承载着我童年的欢笑与懵懂,也深藏着成年后无尽的思念与眷恋。</p><p class="ql-block"> 前面的忆文里,我还从未好好地聊聊阿嬷住了大半辈子的二中旁侧的“邻居”—华侨新村。华侨新村,在漳州有这么种说法,“你没来华侨新村,没在这里吃、喝、逛过,你就没有到过漳州。”踏入华侨新村,好似误入了一个被岁月珍藏的奇妙画卷,一幢幢融合南洋风情与闽南韵味的建筑错落有致,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着独特的故事。而这些故事,还要从新中国成立初期说起。而这些故事,都是阿嬷一点一点告诉我的。</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建国后,华侨人数归国数量日趋增加,根据毛主席“保护华侨利益、扶助归国华侨”的指示,为给归侨侨眷一个舒适的安居环境,约莫在1956 - 1957年,原龙溪地区革命委员会(现芗城区)分二期规划约100亩土地,在漳州市区西姑池一带作为华侨新村建设用地 ,由华侨个人用侨汇出资兴建。同时,成立了以林开德先生为主任的“漳州市华侨新村筹建委员会”,负责侨村基建。整个新村原规划设计100幢形态各异的别墅式楼房建筑群,但因文革的影响最终只建成了51幢。</p><p class="ql-block"> 这些建筑大多为两三层的小楼,外墙色彩缤纷,鹅黄的像春日暖阳倾洒凝固而成,浅粉的似天边娇羞的云霞飘落沉淀,淡绿的仿佛是夏日最鲜嫩的叶芽晕染铺就 ,在日光的轻抚下,活泼又温暖。屋顶那极具闽南特色的燕尾脊,青瓦层层叠叠,高高翘起的燕尾犹如振翅欲飞的黑色燕子,在蓝天的映衬下,勾勒出灵动的轮廓,诉说着华侨来自土地的文化风情。再瞧那窗户,南洋风格的百叶窗像是时光的精巧调节器,既能通风透气,又能巧妙地调节光线,当微风吹过,叶片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低语着往昔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每幢小楼前都有一个小小的庭院,被低矮的栅栏围着。木质栅栏散发着质朴的香气,像一位位憨厚朴实的老友静静守护着院子。这里,无论是木栅栏还是铁栅栏都有着精致的雕花工艺,也可窥见南洋地区的历史、文化记忆,而当其上缠绕着年深日久的翠绿的藤蔓和鲜艳的花朵时,那美是莫可名状的。藤蔓厚厚叠叠,远近望着都像作家宗璞笔下的紫藤萝瀑布。还有那三角梅肆意绽放,红的似血、粉的如霞,还有那鞭炮花,橙红如火,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这样那样的碧绿合着姹紫嫣红,那个个栅栏就像一串串精美的项链,环绕着这方小小的花园。这些融合南洋风情与闽南韵味的独特屋舍,不但是当时社会经济和文化的物化反映,还是漳州近代公共、居住建筑的艺术宝库。“知道吗,这里以后肯定会是非遗,所以我要在这里购房,这投资绝对稳赚不赔。”她就是这么告诉过我的,也把这当成自己的毕生伟大奋斗目标之一。</p><p class="ql-block"> 把记忆的光标拖移到那时候,那时候,阿嬷总是带着我在村子里串门,阿嬷在这里可是有数不清的老朋友的。这大概是出生在印度尼西亚的她和他们生命中天然的缘分吧。她和那些爷爷,奶奶们用闽南话热情地交谈着,我则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也是我小时候就置身的语言环境。所以,我和漳州人对话,一点都不费力。而占据我成长大多数时间的福州的方言,我则一句听不懂。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便是听老华侨们讲述他们在海外的见闻,那些遥远国度的故事,像一把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我对世界认知的大门。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原来世界不止中国,有占据地球75%的海洋,所以中国之外又称“海外”。海外有那么多的国家,而且的生活是那么不一样,既能感受到“海客谈瀛洲”的味道,也渐渐明白了他们之所以会选择回国定居,跟当年带着襁褓中的阿嬷回国的曾外祖父是一样的,那是源于对故土之根深深的眷恋。</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阿嬷,还有阿嬷的爷爷奶奶朋友们,都会带着我逛新村。最令我着迷的,是村子中央一圆圆的清潭,碧绿的潭水宛如一块温润的碧玉,他们都亲切地用漳州话称之为“清潭玉”。清潭四周,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围绕着清潭,一日24小时都是不缺人气的。譬如清晨,阳光洒在潭面上,波光粼粼,温润的绿玉就镶上了金边。早起的人们们会在潭边晨练,如打太极、练气功,一招一式,透着悠然与闲适。有的早晨,如果阿嬷稍早点完成了买全家吃的菜的工作,也会带着我加入其中,虽然我总是学得有模有样却又破绽百出,但阿嬷从不责备,只是微笑着耐心纠正我的动作。</p><p class="ql-block"> 过了七点后,这潭边就热闹起来了。人们或三五个一起地喝茶、下棋、打牌。阿嬷是个爱热闹的人,她有时间就一定会来这里找到几个老闺蜜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她们一边慢悠悠地品着茶,一边分享着家长里短。从哪家的孩子有出息了,哪个家庭过得不幸福,再到市场上的菜价涨跌,再到市井间的趣事,国家大事,无所不谈。而我,就像个小尾巴,跟在阿嬷身后,有时听着她们的聊天,似懂非懂,但随着年龄渐长,我发现,她们的谈资里,有老一代漳州话的方言研究价值(现已近乎失传了),还有诞生近现代闽南版《聊斋志异》、《三言两拍》、《拍案惊奇》的极多资源。前一件事,我完成不了了,后一件事,我希望能在此生完成。</p><p class="ql-block"> 到了中午,当阳光变得炽热,清潭边的人渐渐少了些。空气中飘荡起了饭菜香,特别是南洋特有的咖喱味,阿嬷会拉着我回家,为我做上一顿丰盛的闽南美食。她的手艺极好,简单的食材在她手中总能变成一道道美味佳肴。那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沙茶面,个个饱满而香喷喷的满嘴流油的肉粽,酥脆可口的五香卷、蚵仔煎,软又香的炒粿条,都是我童年最难忘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午后的四点多,当热气稍稍散去,清潭边又恢复了热闹。不少不同年龄段、性别的艺术家则会在这里支起画板作画,一画就是一天。他们专注地捕捉着华侨新村的每一处细节,古老的建筑、葱郁的树木、多彩多姿的花朵、悠闲的人们,还有华侨新村独有的生活气息,都被他们一一收入画中。我常常会凑到画家们身边,看着他们用画笔在纸上勾勒、涂抹,不一会儿,一幅美丽的画卷就诞生了。阿嬷则会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我和那些画家,眼中满是慈爱。</p><p class="ql-block">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清潭染成了橙红色,此时,那深绿的“清潭玉”由外而内,继而由内而外地呈现出深切的橙红,就如养了千年的古玉内育出的精魂之血,深沉厚重又生机勃勃。此时,空气中又弥漫着家家户户做饭的香气。清潭边、新村里顺次亮起了亮堂堂的华灯,是环环相应的璀璨珠链,是夜空降临到大地星辰。人们又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聊天,或泡茶,或是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芗剧,或是演奏着南音,或是摆起了夜市,吸引了大量的来客。这时候,阿嬷会带着我,或坐在石凳上,给我讲着古老的闽南传说,如开漳圣王、保生大帝的故事,或牵着我手听南音、逛夜市,给我买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小零食。好多东西,现在我还有幸留着,比起现在孩子们玩的,无论是制作工艺还是趣味高度,都不知高出了多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随着我年龄渐长,告别了童年后,感觉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生活的复杂也越来越多。再回漳州,孩提时悠然的日子逐渐被数不清的应酬取代。随着时光,阿嬷也越来越没法出门,去远行,去华侨新村找她的老闺蜜们,去华侨新村看天边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当成年的我每次回去看她,她总是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思念与不舍。她像一个困在了固定的时间段落里的人,总会跟我讲她记忆里犹存的华侨新村里的一切。那些她的老闺蜜,都渐次地早于她离开了这个世界,阿嬷却一直认为她们也跟她一样,太老了,不中用了,腿脚不行了,只能窝家里了。只是,她一忆起和她们欢声笑语的斗沙片刻,原本混沌无光的瞳仁里立刻就有了异样的神采。</p><p class="ql-block"> 我不会忘记与阿嬷永诀的那一天。那一天,我的记忆世界里突如其来一场唐山大地震。华侨新村,那曾经熟悉的一切,那我听阿嬷诉说到不耐烦的一切,就像阿嬷无数次深情凝视我的眼睛,无法阻止地消亡不见。曾经和阿嬷一起走过的小巷、一起坐过的石凳、一起看过的清潭、一起见过的人……就这样随着阿嬷一起烟消云散……</p><p class="ql-block">恍惚间,不觉间, 阿嬷离世了就快一个年头。我日夜思念她,我也努力想找回华侨新村的画面,可就是怎么也找不回来,就在我即将绝望的时候,她的购房计划突然就帮我找回了那记忆。我一度不解,但终于还是顿悟。华侨新村,这个承载着华侨历史与文化,充满故事与回忆的地方,充满了阿嬷与之情感联系的地方,可不仅仅是一处有未来非遗价值的房产那么简单。它在此刻又出现在了我的记忆中,是想告诉我,逝者已矣,生者自当珍惜自己,珍惜自己,更重要的是要在凡尘俗世里,于出世入世之间,不要迷失了自己,不要迷失了阿嬷在我心灵里种下的美好,更不要在物质的世界里买椟还珠了那片心灵的栖息地。当以自己的方式,度自己的一生,以真正高贵的方式,如阿嬷那样,去走自己的一生。用身体走一生,养精神心魂一生,让哪里都是心中的桃花源。</p><p class="ql-block">就像阿嬷一样,一生清贫的她,买不起华侨新村里的任何一幢楼。但是,她却早已拥有了整个华侨新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