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屿 横屿

余深鹏

一

循着蜿蜒的山路我们缓缓而上，身后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涛声，像是大海在轻声诉说。这座狭长的岛屿高不过五十米，却绿意盎然，仿佛一块翡翠镶嵌在碧波之中。登高望远，海天一色，令人心旷神怡。

这便是横屿了。

沧海桑田，围垦工程已将岛屿与陆地相连，昔日的海湾化作一方方规整的养殖池。阳光洒落，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宛如无数面蓝宝石镶嵌的镜子。山脚下的渔村静谧祥和，渔家女在门前摆卖着新鲜的海货，老人们坐在屋檐下，一边修补渔网，一边闲话家常。时光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仿佛连海风都放轻了脚步。

然而，若将时光倒转四百多年，这里该是怎样一番景象？那时的波涛是否更为汹涌？

那时横屿有着天然的防御优势，它四面环水，唯有西侧与陆地相望，相隔约莫五华里距离。这五华里，是一片变幻莫测的海滩，潮起时，汪洋一片，潮落时，泥泞满滩，而那泥泞的滩涂，也仅能短暂地显露一个半时辰，便再次被汹涌的海水吞噬。

那时候东南沿海的宁静被倭寇的猖獗打破。约三千倭寇在横屿筑起了城寨，将其作为长期据点。不远处，牛田和新化两个倭寇据点与之形成铁三角，互相呼应，是福建倭患的重灾区。

横屿距离宁德县城二十余里，因其易守难攻的天然优势，成为倭寇在福建最为顽固的堡垒。横屿倭寇四处焚城掠人，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十室九空。史料记载，“宁德一路上下三百余里，三年了绝人踪”。

明朝军队曾多次试图夺回横屿，但因缺乏水师，只能在退潮时从滩涂进攻。当军队艰难跋涉过五里淤泥滩时，个个已是筋疲力尽，而涨潮的海水又切断了退路，养精蓄锐的倭寇轻易就能击败明军。每一次进攻，明军都以全军覆没告终，横屿成了“夺命岛”。

在危急关头，朝廷从浙江调来了抗倭名将戚继光。嘉靖四十一年，戚继光率领六千戚家军和一支小规模的水军抵达福建，他将目光锁定在横屿，决心啃下这块最硬骨头。

二

潮水在悄悄退去，横屿如同一头搁浅的巨兽，横亘在海天之间。冥冥之中，它仿佛张开血盆大口，欲吞噬一切。

戚继光站在滩头，目光如炬，凝视着那片渐渐显露的泥泞滩涂。这是嘉靖四十一年八月八日的清晨，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轻轻拂动他战袍的下摆。

滩涂在晨光中泛着油亮的光泽，淤泥深处不时冒出几个气泡，像是大地在低声呢喃。潮水退得太快，来不及带走所有的海水，低洼处留下大大小小的圆坑，坑中的海水映照着灰蒙蒙天空。

这片死亡之地，淤泥深可没膝，每一步都可能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潮水退去的时间有限，他们必须在涨潮之前全军攻进横屿。

戚继光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身后整装待发的将士。六千双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们大多是义乌矿工出身，此刻每个人身后都背着一捆稻草，这些稻草将成为他们跨越死亡滩涂的方舟。

此时，海边竖起一面通天大鼓，戚继光缓缓走向大鼓，他要为勇敢将士亲自擂鼓。六千将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只等着号令进攻的第一声鼓响。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在福建第一次军事联席会议上，戚继光坚定地提出攻打横屿的计划。福建的将领们听后，个个沉默不语，心中无不担忧此行的凶险。戚继光深知他们的顾虑，便详细阐述了自己的作战部署：福建的联军将负责监视牛田和新化倭寇，以防他们相互支援，而他自己则率领六千戚家军独自挑战那被称为“夺命岛”的横屿。听到这里，无人再提出异议，毕竟，戚继光没有让别人赴险，而把凶险都留给自己。

大战恶战的阴影一时笼罩在戚家军的头上。

戚继光回到营地后，立刻召集部下，召开军事会议，征求大家意见。横屿地形险恶，登陆的时机极为苛刻，只有在退潮时的一个半时辰内才能上岛，而一旦上岛，便无退路，也无援军。在岛上，生与死只能靠拼命。戚继光强调，没有必死的决心和勇气，绝不勉强任何人参与此战。

戚家军的将士们，个个都是热血男儿，他们千里迢迢而来，不就是为了杀敌报国吗？面对挑战，他们岂能退缩！

部将王如龙挺身而出，请求立下军令状，率领突击队。戚继光看着这位性格刚烈的爱将，心中赞许，却将突击队的重任交给了更为沉稳的陈大成，这让王如龙焦急不已。

在完成军事部署后，主张算定战的戚继光并未急于进攻。他派军队帮助当地百姓收割稻谷，并让每个士兵背回一捆稻草。他还带领士兵们参观了宁德县城，那里满是被倭寇毁坏的残垣断壁，听着百姓们控诉倭寇的罪行，士兵们的斗志被彻底激发。

戚继光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进攻时机——退潮时间最长的那一天，以便为抢滩登陆争取最充足的时间。

终于，那一天来到了，八月八日，天时地利人和，戚家军开始迎接这场生死之战。

三

战鼓擂响时，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像一把利剑直插大地。

陈大成一声令下，突击队毅然踏入泥泞的滩涂。将士们背负着稻草，在淤泥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仿佛在与大地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他们边走边铺草，用稻草填去泥泞，随着队伍前进，稻草路也在延伸着，他们要在通往横屿的滩涂上铺就一条稻草之路。

突击队在泥泞中只行进百来步，每个人都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就在这时，鼓声突然停止，戚继光意在让士兵们稍作休息，等到体力恢复一些，鼓声再次响起，士兵们又继续前进。这种以鼓声调节行军节奏的方式，使得漫长的滩涂跋涉变得不再那么艰难。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跋涉，突击队终于接近了横屿。岛上倭寇，福建最为彪悍的日本浪人和武士，早已发现戚家军的登陆行动，他们在滩头布防，嘲笑地看着戚家军在泥泞中挣扎，好等待着他们筋疲力尽时的大开杀戒。

不料此时，鼓声突然加速，密集如雨，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炮声。原来，戚继光早已将水军提前部署到横屿东边海面上，以切断倭寇从海上逃跑的退路。水军船上装备有虎蹲炮。听到鼓声号令，所有船只一起向倭寇老巢开炮，横屿瞬间火光冲天，倭寇的大本营陷入火海。

滩头的倭寇惊慌失措，他们抢掠来的财宝都存放在那里，于是纷纷回救火势，只留下少数人防守。突击队一上岸，便快速组成鸳鸯阵，将滩头的倭寇击溃，随后迅速建立起滩头阵地。

戚继光见状，立即派遣没当上先锋、憋着一股劲的王如龙，率领总预备队全速登岛。有了突击队铺设的稻草路，总预备队的登陆变得轻松许多。等到最后一名战士登岛，潮水又回来了，瞬间淹没这片滩涂。

总预备队的加入彻底改变了战场形势。戚家军的鸳鸯阵展现出巨大威力，长枪如林，盾牌如墙。倭寇四处逃窜，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海浪拍岸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岛屿上空。

激战一个半时辰后，除了极少数倭寇从海上逃脱，戚家军全歼横屿上敌人，并解救八百余名百姓。从攻岛战斗开始到结束，仅用三个时辰，实现了戚继光“要在一天之内获得攻岛全胜”的作战目标。被倭寇占据三年之久的横屿终于重回大明怀抱。

这一仗，是一场精彩的海陆联合作战，是一场精彩的抢滩登陆战。

四

夕阳西下时，横屿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大明旗帜在微风中轻轻飘扬，它在宣告着这片土地的归属。潮水涌来，淹没了滩涂上行军痕迹，却无法淹没这场胜利的荣光。滩头上血迹已被潮水冲刷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场激战从未发生过。唯有海水中漂浮的凌乱稻草，依旧在诉说着那段跨越死亡滩涂的壮举。

戚继光站在岛上最高处，目光远眺，海天相接处一片苍茫。海风依旧轻拂，却已带走了硝烟与血腥的气息。他心中明白，这场胜利并非终点，倭寇威胁依然存在。但只要戚家军屹立不倒，大明土地便不会被外敌践踏。想到这里，他心中多了一份坚定与从容。

此刻，他只想静静地站一会儿，听听海浪拍打礁石的节奏，看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红。夜幕渐渐降临，戚继光转身走向营地，他的背影与暮色融为一体，仿佛一尊永不倒下的雕像。

在横屿最高处，渔民们正筹建一尊戚继光雕像，用以铭记他抗倭的英勇事迹。雕像尚在匠人手中逐渐成形，仿佛是戚继光本人，携带着他的戚家军，穿越四百年风雨与时光，踏过无数山川，最终以一身风霜的姿态，静默地降临于此，化作一尊巍峨巨像。

岁月如梭，四百年风雨已将倭寇的痕迹冲刷得无影无踪，唯有一段被荒草覆盖的战壕，仍旧在低语着往昔的硝烟与血腥。而今，现代城市化浪潮已悄然逼近，一条双向四车道柏油路就要延伸至岛上，将曾经的死亡滩涂变为通途，穿越这地方只需五分钟车程。这样的变迁，是当年站在滩头上焦虑不已的戚继光所无法想象的。

雕像矗立后，戚继光将俯瞰这片他曾经誓死守护的土地与海域，他的心愿，正如他所言：“封候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在这宁静的海波之上，他的身影将永远陪伴着这片土地的安宁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