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周末,回家去看望父亲。</p><p class="ql-block">推开门,父亲一如既往,呆呆地坐在藤椅上,我叫了他一声,他抬头看了看我,没吭声,我又叫了一声,他这一次连头也不抬了。</p><p class="ql-block">父亲患上这老年痴呆症,已经好几年了,只是今年忽然有点加重,令人猝不及防。本来这些年是住在养老院的,他也习惯了这种和他一辈子干的学校生活,三点一线,似乎还活在从前。</p><p class="ql-block">然而,这样的好光景在我们感到非常庆幸的时候,最终在不经意间随着父亲不断得衰老,也不在了。</p><p class="ql-block">今年的春节,当我们如同往年一样,把父亲接回家中过年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一切都不是当初——父亲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p><p class="ql-block">其实,这已经是好几年的症状了,只不过是我们自欺欺人罢了!</p><p class="ql-block">皇帝的新装,最终被现实无情戳穿!</p><p class="ql-block">从年前回到家,父亲或幻觉不断,明明没有一个人却要展纸研磨,要给人写字,说有人坐等,或一个表情,一种姿势,一声不吭,或躺在床上,或坐在藤椅上,三句话问不出个所以然,我的心里不禁有些酸楚,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望着旁若无人凝神贯注的父亲,这是当年曾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面对满大街抓捕自己的大字报而凛然慷慨激昂不惧的父亲吗?这是当年现在人民大会堂掷地有声、声情并茂演讲普通话的父亲吗?这是当年虽然是普通教师、校长而赢得万众敬仰的父亲吗?这是当年让学生老师亲人都敬而远之的父亲吗?是的。父亲还是父亲。不同的,是父亲走过的岁月。</p><p class="ql-block">从一个农家子弟变成一名教育名宿,从早年丧父、家境窘迫到今天的子孙满堂。在那艰苦的岁月,激情的年代,父亲骄傲地为自己的人生涂了一笔浓墨重彩。曾经叱咤风雨驰骋教坛,一个贫苦人家出身的人,干的一摞摞荣誉证一张张奖状。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收获,时至今日,很多的证书都丢失了,剩下的仅有几张泛黄的相片,那上面是国务院副总理王震,是中央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吴玉章,乃至后来,我和总工会的同志熟知后,才发现,父亲曾经是连续多届的省劳模——这些劳模后来是追加待遇的,但其实父亲并没有享受到,他知道,我不知道。或者说他后来也知道,但也装作不知道。做自己,是父亲对我们最深沉的传承。</p><p class="ql-block">我是家中的老小,父亲用他的点点滴滴为我的天空撑起了一片蔚蓝。我可能没有享受到长兄时那样的宠爱,但由于我自身的一些原因,我其实得到了父亲超越两位兄长更多的关爱。我最不能忘却的是我上大学入学的那一天,父亲亲自陪我去报到,他背着行李,帮我办好入学手续、饭卡,联系宿管,给我铺好床铺,一切安顿停当,父亲要回家了,我送他到宿舍楼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转过头就走了!那时的并没有多少想法,因为父亲一辈子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不苟一笑,沉默寡言,我多年读书跟他住一个宿舍,所有的交流都是文字!他要出差,会给我留点钱,写个便签,他对我不满意,会写几句话,叮嘱一番,平常我也不会在意,这一次,我觉得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不料想,回到宿舍,我一拆他的信,内容居然是事无巨细,包括到了每天几点睡觉,几天洗一次衣服,和同学之间要懂得忍让,到图书馆应该多看看那一类型的书,诸如此类,当时是,我已经是快二十岁的人了,我不由感叹他的絮叨,但今天回过头来看,我确实是按照他的思路走的,他写给我的话,不仅是当时,其实是受用终生的。</p><p class="ql-block">春去秋来,日出日落,不经意间父亲老了。前几日二哥发了父亲在老家打乒乓球、篮球的视频,当年在球场叱咤风云的父亲,现在的表现有点搞笑,但我却感觉到想哭。父亲一辈子讲究,穿衣服要板板正正,走路要端端正正,一点都不含糊。二哥说昨天他给父亲买了一双球鞋,当时在商场就试好了的,但过了一晚,怎么也不行,要他去商场换,说有点松,二哥说老了严丝合缝不方便,稍微大一点,铺上个鞋垫就好了,然而,这样的劝说是徒劳的,父亲坚定不移的要换!</p><p class="ql-block">父亲老了,行动不便,举步艰难的他哪儿也去不了,甚至于养老院也去不了,尤其是随着衰老,视力模糊,喜爱的图书看不见,热衷的球赛不能看——电视对他就是个收音机,听听声音,好在听力比较好,除此而外,就剩下走出房门坐在藤椅上晒晒太阳,仅此而已。曾经一味地精心为自己描绘的金色黄昏:他在老家的院子里立了个篮杆,准备利用退休后好好地教练篮球,他订阅了《对联》杂志,计划好好提升撰联水平,他购买了笔墨纸砚,想着要好好把书法提高到一个新境界,他设想了很多新思路,梦想给我们这个家族创造一个新奇迹——活到一百岁!然而,所有的计划随着父亲身体不断出状况而破灭——至少在五年前,父亲对他的计划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不止一次地给我说,得信命!</p><p class="ql-block">我从来不信命!但我不知道如何说服他,他给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因为他是我的偶像,他给我留下了的最宝贵的财富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但今天他先把遗留给我的人设塌了,这怎么得行?!于是我就像当年他教育我一样教育他,期间也颇为得意,打墙板上下翻,今天我终于也能“谆谆教导”当年语重心长的父亲了。虽然他未必会听。</p><p class="ql-block">而今,坐在藤椅上的父亲,更多的时间,是背着太阳在睡觉。对我们的回来,对亲友的探望,对巷闾的大事小情,兴味索然,仅有沉默寡言略带微笑,抑或只用点头或摇头示意,甚至无动于衷。</p><p class="ql-block">孩提时,父亲在我心里一直是棵可以乘凉可以依靠的大树。随着年轮的递增,那棵高大挺拔的大树已饱经风霜、伤痕累累。望着坐在藤椅上苍老而又可怜的父亲,当阳光普照下的美丽老家,没有了母亲陪伴的父亲,孤零零地走进走出,而我知道,他“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p><p class="ql-block">尽管如此,我感觉自己,一无所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