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在春风里抽芽

三水先生

回忆在春风里抽芽 从秋到春，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一年零五个月有余了。奶奶走后我总是频繁的梦到她，大部分是日常生活的情形:在老家的屋里一起打扫卫生，我把抹布上的水淋到插座里冒烟了，着急的边喊边手足无措寻找开关按钮，奶奶却毫不慌张的说不怕不怕；梦到她有条不紊地做饭，酱油入锅呲啦一声，随即满屋飘香；还有一次梦到在飞机上突然遇见她，见面第一句她便急切地询问我父亲和哥哥的近况，醒来后我止不住泪流两行…… 奶奶要是在世，今年89岁了，老家村里和她同龄的老人已经所剩无几。在别人眼里，奶奶是幸福的老人，一来是她去世的时候除了病情导致的虚弱无力，再没有遭受特别大的疼痛，即使年岁已高，她也一直头脑清醒，从未糊涂，从始至终都能和人很好的交流。再就是儿女们都对她十分孝敬，身体健朗时尽量按照她的意愿让她心情愉悦的生活，查出病情后，儿女们更是一直轮流守候在身边照顾。前期积极在医院治疗，得知病情无法痊愈只能维持后，又商议着如何最大限度让她不要遭罪，结合病情及奶奶自己的想法最终选择在家服药保守治疗，毕竟年龄大了，家里住着是最舒服自在的。奶奶一生待人热情大方又非常乐于助人，人缘很好。回家后，隔三岔五就有亲戚朋友前来探望，她的日常生活也有子女无微不至的照顾，奶奶生命最后的时光虽有病痛，但心里是安然和满足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和命运轨迹。在那个极度贫困又讲究多子多福的年代，爷爷奶奶一共生育了五个孩子，由于生活贫困，最小的女儿刚出生就抱养了出去。父亲出生后，奶奶生的另一个孩子不幸夭折，这期间她做了邻村一户人家孩子的“奶妈”。奶奶向来极其疼爱孩子，抱养出去的小女儿、喂养到三岁的儿子后来都与她相认，并对她孝顺有加。父辈们各自成家立业后，不断开枝散叶，组成了我们这个人丁兴旺、令人羡慕的大家庭。晚辈们也非常尊重和孝顺奶奶，在她生前我们一到周末就去她住的地方聚会，买着吃的喝的，吃饭喝酒聊天，经常像过年一样红火热闹，周围的邻居都惊叹我们这个大家庭怎么有这么好的家庭氛围，夸赞奶奶子女教育的好，一年四季孙子外甥侄男望女来来往往看望她的人不断，这让奶奶感到很大的慰藉，甚至为此昂首挺胸，扬眉吐气。 而家大，人多，事杂，也很费心费力。尤其是在奶奶49岁的时候，爷爷因为罹患肺癌不幸去世，像一片清瘦的树叶离开了他万分眷恋的家庭之树，彼时大姑和父亲刚刚成家，二爹和二姑还未成年，从此以后，奶奶一人扛下了家庭的重担，独自承受生活的风风雨雨。生于抗战时期的奶奶，一生经历了战乱、逃荒、饥饿、贫穷，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作为家中长女，奶奶性格刚强，也很能干，家里家外样样能行。爷爷去世后，家庭的重担、精神的落寞没有让奶奶消沉，她仍旧马不停蹄的干着活，陆续操持完成二爹和二姑的婚姻大事，又接连的照看孙子、外甥，直到帮衬着把所有孩子拉扯大，奶奶也老了，体力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八十岁以后，在年富力强的儿孙面前，她显得年老力衰，面对年轻人的想法，她的思想固然有些陈旧，好在奶奶能想得开，她知道即使是一家人，由于一直以来生活观念和性格差异的影响，也难免发生争论，没有完美的亲人，亲人之间只有无条件的信赖。到了这个年龄有时候只能装聋作哑，大多数事情听从子女安排，自己不再过多干涉和判断。这对年轻时操持家族大事心高气傲的奶奶来说，肯定有一些心理落差，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 活得越久，越要一次次经历命运的无常和生活的打击，贫苦劳累，悲欢离合，人情冷暖，奶奶坎坷的一生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看不开，不能接受？ 在生活起居能自理的日子里，奶奶平日都是自己一个人住着，不需要儿女陪伴，也不愿意长时间住在儿女家里。我懂她的心思，她要强了一辈子，只要自己还能行动，就不想和子女们生活在一起。况且她的大儿子、大女儿也都当了爷爷奶奶，有一大家子人要关照，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她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更不想参与儿女们的家庭琐事。父亲担心她一个人孤单害怕，经常询问晚上要不要过去陪她住。奶奶说，不怕，活到这把年纪，有啥可怕的？ 但是人到晚年，最害怕的还是孤独。 很多个白天，她收拾完屋子，就坐在巷子里的墙根处晒太阳，发呆打盹。偶尔路过一个人，和她说句话，打个招呼，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世界飞速发展，日新月异，而她，困在原地，一无所知。她不识字，不会玩手机，无数个漫长的白天，她听着戏曲机里的戏，半睡半醒，就这么把时间打发过去，每一天都是在重复，时间也仿佛停滞不前。虽然平时只要我们有空，都会抽时间去看望她，尤其是周末和节假日，总有人陪她吃饭，聊天，但我们走后，那份孤寂冷清加倍，她怎么消化这巨大的落差与孤独？儿孙满堂，对于缓解她晚年的孤独基本无用。无数个夜晚，她一个人咀嚼着孤独，回忆着往事，辗转难眠，度过漫漫长夜，甚至睁眼到天明。孤独，是老人晚年最大的敌人。 奶奶病情严重的时候我被安排到西安出差，最后一次出门前，我给她500元钱让她买点吃的，我知道她不需要钱，但唯有这样才能稍许安放我再难尽孝的孝心。她百般推辞，说自己吃的用的都有，用不着花钱。那时她已躺在床上不能起来，浑身瘦削无力，大部分时间眼睛微微闭着，我握着她的手把钱塞给她，她没再多说，轻声说让我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说完眼角流出了眼泪，我转过头，内心痛楚难言，如鲠在喉，只说了一声好。 那永别的时刻烙在了我的心上，每次想起，仍泪眼婆娑。当时的我只愿命运能将奶奶温柔以待，不要让她因病而活的痛苦，也万分期盼奇迹能够出现，期盼奶奶还可以康复，等我回来又和往常一样吃得好睡得香，满脸喜悦的看着大家在她的屋里谈天说地、欢声笑语。 可惜生老病死，谁也不能左右。再次归来，已是为奶奶临终送别的日子。仍记得前年十月份清冷的夜，奶奶的棺木和我那颗被泪水淹没舍不得奶奶离去的心。转眼间，一年多时间过去了，春风再次掠过故乡的大地，草木即将萌芽。奶奶走后，二爹家我的妹妹生了小孩，前不久我也生了二胎，看着身侧幼小柔软的宝宝均匀起伏的鼻息，听着窗外三月的风声，想到生命的延续，回忆忽的涌上心头。岁月如流，枯荣交替，年岁的增长让我也见证着越来越多的生死离别，感慨自己也将年近不惑，真的是我们不老，孩子们就长不大啊。如今，伤痛的心在时间之手温柔的抚摸下终于逐渐平静，明白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交替中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春风十里，阳光明媚，窗台上新买的富贵竹一片葱茏，恍惚之间觉得奶奶在另一个世界也一定很幸福。 对了，春风化雨时，奶奶的墓碑旁也会开出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