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韵安得千秋存

冯古北

在中国说起桥梁，许多人脱口而出的往往是赵州桥，因为受教于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知道建于隋朝595年—605年间的赵州桥具有1400多年的历史，被誉为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桥梁，更有桥梁大师茅以升的推崇备至，赵州桥俨然成了中国桥梁的代名词。作为一名桥梁从业人员，没有膜拜过赵州桥，实在有些汗颜，如同一个穆斯林从未去麦加朝圣过。

不过万事都能为自己找些借口，没去赵州桥的原因也可以归咎于网上的莫衷一是，有人参观后大呼失望，声称只是圆了一个三年级的课本梦。当我今年下定决心要访遍中国古桥，自然不能再错过赵州桥，于是义无反顾地订购了飞往石家庄的机票。

从石家庄包车前往50公里外的赵县，春寒料峭，沿途的树枝上没有一丝绿叶，在淡淡的迷雾中更显萧索。我们事先查看过石家庄的天气预报，特地挑选了晴朗的日子出行，没料到灿烂的阳光也会伴随迷雾。带着KN95口罩的司机解释道：冬天的石家庄经常会有雾，过两天沙尘暴就从北京过来了，没看到短视频里的北京能见度只有几米吗？被人调侃“雾里看花”。勃勃的兴致难免因此受到影响，尚未抵达赵州桥，内心已经降低了预期。

‍迷雾中的石家庄

如今以赵州桥为核心已开发成一个景区，却没有热热闹闹人流如织的景象。景区外一长排的售货亭全都闭合得严严实实，像是从未启用过。景区内有簇新的仿古大殿和亭台廊道，但游人稀少，跟随指示牌才来到河边桥头。

眼前所见，分明是一座刚竣工没几年的石拱桥，尤其是两侧的外立面，虽有残留的水迹，但色泽明亮的石块就像脱模不久的混凝土表面，还没来得及被岁月侵蚀。纵有理智的引导，竟也无法与心中默念的中国最古老之桥对上号。

尽管如此，依旧往返于拱桥两端仔细端详，放飞无人机反复航拍，因为明知其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赵州桥的图片早已为人熟知，类似的外形也是司空见惯，何况现场实景毫无沧桑感，很难震撼人心为之惊叹。

其实，从客观理性的角度评价，建造于1400年前的赵州桥，无论是结构的功能性，还是造型的艺术性无疑堪称桥梁史上令人瞩目的创举。

这座单孔石拱桥，采用小于半圆的坦弧曲线，区别于海内外古代石拱桥大都是半圆型的桥孔，不仅跨度大，有利于船舶通行，而且降低了桥面的高度，方便马车与行人过桥。优美的造型恰如唐朝张鷟的比喻，远观如“初月出云，长虹饮涧”。

欧洲早期的罗马古桥

有人做过测算，如果把目前跨度37.02米、拱高仅7.23米的赵州桥改成半圆型拱券，桥洞高度将达到18.52米，势必像个隆起的山坡，过桥人车非常费劲。

‍国内常见的多孔半圆石拱桥

坦弧使桥面平缓，但也会产生较大的水平推力，要求建造者具有较高的结构力学造诣，1400年前的隋朝设计师李春胸有成竹迎难而上，不能不叫人五体投地。

敞肩式更是李春的杰出发明，桥面与拱券形成的区域称为拱肩，一般都是用石料砌实，而李春首创在拱肩位置留孔敞开，不但可以节省材料，减少桥身自重，而且有助于泄洪，消弱河水对桥身的冲击。

拱上加拱，也使桥体玲珑剔透，愈加美观。李春不仅擅长力学构造，审美品味也属领先超群，因为敞肩式设计直到1200年后的十九世纪才在欧洲流行，上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我国江南地区大量建造双曲拱桥，其优美的造型和低成本的造价应该也是脱胎于坦弧敞肩的赵州桥。

在建造工艺上，李春采用银锭式的腰铁来连接固定相邻的石块，也可谓别出心裁，凡此种种，独具匠心的李春，奠定了赵州桥在中外桥梁史上的巅峰地位。如今在赵州桥边上给李春竖立一尊纪念雕像，绝对是当之无愧。

赵州桥蜚声海内外，得益于古建筑大家梁思成的竭力宣传。赵州桥原名为安济桥，俗称大石桥，因位于赵县（古时称赵州），渐渐地赵州桥的名称被传播开了。

1933年冬梁思成来河北考察古建筑，通过一首儿歌意外发现设计独特、造型别致、建造精巧的赵州桥，为之瞠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赞叹景仰不能自已。”于是进行了详细的考察，绘制《河北赵县赵州桥、立、剖平面图》，并写成论文发表在营造学社的《汇刊》上，后又在国际权威的建筑杂志《笔尖》刊登，赵州桥因此闻名世界。《中国科学技术史》作者英国人李约瑟读后十分感慨：“在西方，圆弧拱桥都被看作是伟大的杰作，而中国的杰出工匠李春，约在610年修筑了可与之辉映，甚至技艺更加超群的拱桥”。

‍梁思成考察赵州桥时的留影

然而，精妙绝伦的赵州桥让梁思成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却也使他痛心疾首郁闷至极，原因就是与如今看过赵州桥的人感受一样，焕然一新的赵州桥古韵尽失原味无存。

赵州桥历史上经历过多次维修，最近的一次大修是在1954年至1956年间，当地主管部门为了确保一劳永逸的坚固，摈弃了梁思成等专家提出的修旧如旧方案，采用压力注浆和植入钢筋等现代技术代替原来的纯石砌工艺，甚至更换了约87%的石料。难怪有人哀叹：千年古桥在修缮竣工之日已经消失了。1963年梁思成公开撰文直言不讳：“直至今天，我还是认为把一座古文物建筑修得焕然一新，犹如把一些周鼎汉规用擦铜油擦得油光晶亮一样，将严重损害到它的历史、艺术价值。⋯在赵州桥的重修中，这方面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

梁思成的悲愤和无奈不难理解，令我想起曾在一本书中读过的故事。话说一个古董商在山区老农家里看中一只瓷器小碗，唯恐老农不肯出售，于是开出高价，并约定一周后带现金来交易取货。哪知老农品性敦厚，觉得不能愧对别人的诚意和高价，手中的瓷碗已经十分陈旧，部分彩绘暗淡无光，还有细微裂纹，特地赶在古董商来提货之前，费了好大劲把瓷碗重新涂上一层油漆。一周后，面对兴匆匆而来的古董商，老农得意地拿出焕然一新的瓷碗，古董商见状目瞪口呆，长叹一声：稀世之宝转眼一文不值了！

主持赵州桥大修的河北公路局官员及专家肯定不像山区老农那样没文化，但缺少点史学思维和人文情怀想来是可以断定的。遗憾的是，负责桥梁管养的大都是理工大直男，每遇桥梁破损和危桥，心中只想着修复加固确保安全，殊不知，维护桥梁历史风貌的重要性也丝毫不亚于结构安全。针对文物类的古桥，如果无法运用原来工艺、同质材料做到修旧如旧，就该遵循最大限度的保护、最少程度的维修，使其物理形态和风貌韵味均能得以存续。尤其是那些早已丧失交通功能的文物古桥，其实大可不必费尽心力去加固修复，着重点更应放在保护措施上，只要不垮塌即可。

恰如河北博物院里陈展的那么多破损的佛像，也没见被修复。试想：如果给维纳斯接上断臂，把圆明园的柱石重新拼接成楼阁，那将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文物务求原汁味，怀古最忌蛇添足。

‍河北博物院里的无头佛像

凭我个人猜想，创造多项世界纪录的赵州桥未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定是与它的焕然一新不无关系。也导致其空有盛名，游客稀少。

‍被美国土木工程师学会评为历史古迹

偶见一个小伙子举着手机站在桥前拍视频直播：我身后这座古桥，就是拥有1400年历史的赵州桥……听后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与尴尬，突然想模仿调笑他一下：我身边这位气宇轩昂的帅小伙，已是年过百岁……有人信吗？

‍现代机器狗与千年老桥合影

望着眼前崭新的千年古桥，努力想象如果是一个考古学家将会如何保护珍贵的文物？

中国绝大多数的百年古桥都已完成且卸下了通行功能的使命，而成为历史的一种记忆符号。桥梁界大直男的方脑袋里，真不该只装着加固与安全，还需要填入一些“暖男”的情调，我们不仅是桥梁安全的卫士，同时也肩负着保护历史风貌的职责，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脉络经过我们之手传递给子孙后代，那才是既有意义且很浪漫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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