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草的冬天》：找到你自己

半度微凉

一

近期读过的几本书里最吸引我的是《束草的冬天》。两个不同地球纬度的陌生人短暂交会，之后各自回到原来的运行轨道。故事坐标韩国边境旅游小城束草，以一个法韩混血年轻女孩为叙述人称，讲述了她渴望成为法国漫画家笔下女主人公的一段隐秘心事与经历。

二

作品的触角深入到多个层次的主题，除了对准单亲家庭带来持续的创伤应激反应、男性社会语境规训下的女性生存状态等现象，作者还敏锐地扫描到，后殖民时代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物的身份割裂、以及人与人发生联结时的接近和疏离等这些更为深刻的社会问题。而束草混血女孩，正是在多重挤压下被困住的其中一人。

她执意从母亲位于鱼市的住处搬出来，是想逃离从幼年起就因父亲缺席，而被周遭流言蜚语啮噬的巨大阴影。来自浪漫国度法国的父亲，悄悄的离开束草，没带走一片云彩。却留下了一个婴孩，从此父亲二字对她只是生物学概念的称谓，是贴在她伤口永生都揭不掉的封印。两种不同地域和种族的血脉，在她身体里无法实现汇合交融。身份的似是而非和缺失带给她深重的迷茫和无力感，使她渴望被看见、被认可、被悦纳，在大学专修法语，熟稔法国文化，口语非常流利，都是她试图自救的映射。这也是后来遇到法国画家，希望出现在他笔下的重要原因。

同时她的逃离也是不愿再被母亲以爱为名，对她的领域施以支配和裹挟。母亲的认知已不能透过她乖顺的外表，探测到精神层面的困惑和需求。特别是母亲无形之中把做为母职的焦虑和担忧输送给她，无异在她心船上再加压一块石头，催整容，催结婚，催换好工作，社会流行观念和评价标准像绳索勒住她的脖子。她从母亲身边撤离了。但止步于一家不太远的民宿。母亲是她的羁绊，又何尝不是她的牵挂。

她更不想去首尔像男友一样工作，她还接受不了都市生存法则的训化和宰割，任旋转的彩灯幻影在身上碾过，渐渐被轰隆隆的社会机器熔化和吞没，再也找不到完整的自我。男友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在两人反复的拉扯与较量后，她主动切断了关联。她与男友的分手，既有距离和价值观上的渐行渐远，也源于她不愿归顺社会系统对适龄女性的期望，她更不能重演母亲的剧本，仓促转换到人妻人母的角色，从此被围困一辈子，用一生的光阴去偿还错误的决定。

她的灵魂就这样卡在夹缝中被撕扯而又被胶着，总也找不到在这个世界的位置。似有一口巨硕的钟形罩从天而落，将她围堵在此处，找不到出走的缺口。

三

因此，当法国漫画家的身影出现在女孩服务的民宿，那一刻已经注定，他行囊里的画板将成为女孩梦想滑行的跑道。来助力她完成一出灵魂的密室逃脱，出现在他用笔墨和线条构筑的海天之间。不是像受伤的海鸥一样跛行，而是有尊严的空中飞翔。被世界敞开的胸怀拥抱，残缺的灵魂从此有处安放。那些画纸是她的一张心愿单，更是一面镜子，照见她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坦荡光明，不加矫饰，也无需遮掩与躲藏。

她选定他或许是因为，他部分契合了她对父亲的幻想，同样的国籍，相仿的年龄，深邃的眼眸，还有淡淡海滩的气息。她所寄寓的无非是，一个独立完整的生命个体位于不对称的社会关系中，对爱与被爱、看见与被看见的希冀和企求。但东西不同文化背景的阻隔，两人孤独而惜言多虑的人格，使得两个陌生人的机缘靠近，也不能消融彼此的距离。就像一对跳探戈舞的舞伴，在彼此的试探和暗示中，来回转换进退攻守的足步。

女孩终于还是对画家失望了，不再期待成为他画作里的人物。他承载不了她梦想的支点。信念的倾斜和倒塌让她在束草的冬天冷到发抖。

极具张力的结局让人回味无穷。在被画家告知很快要离开束草回法国后，女孩决定必须要让他品尝她亲手烹制的河豚。画家之前从不碰韩食。制作整个过程只见女孩手起刀落，果断利索，砍剁撕皮冲洗摆盘，血腥残忍而一气呵成，似对河豚施以最凌厉的酷刑，而又充斥着一种暴力的美学，与之前她疏淡延宕的行事节奏形成对比。

当她端着菜盘，艺术品般精美的河豚是否有毒，已不得而知。这是女孩试图消弭不同文化隔阂缩短距离的最后努力，是对一段诱惑而危险的际遇始于期望而终于落空的献祭，无疑也是对男性处于掌控地位而女性被左右命运所进行反击的隐喻。

女孩推开房门，画家已然离开，但留有一本画册，翻开只见“男人在海上，在寒冬中摸索，身后的海沫不那么真切地结成了女人的形象，一侧肩膀，一张肚皮，一个乳房，腰窝，然后继续下降，化作一道笔迹，大腿上的一缕墨，一条又长、又细的伤疤，笔尖的尖峰刻在一片鱼鳞上。”这伤疤，是她小时候跌在鱼钩上留下的印记，也是她多年来企图掩盖和忘却，但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的创伤。

他是了解她的，以一个画家的敏锐和阅历，简略勾勒几笔，已精准地点击到她的生存痛点。他只能到此为止，他还做不到将她放进他出版的作品里行遍世界。只因他们各自坐落在不同维度。这是人生的无奈和定律。正如那首《偶然》，“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最好你忘掉，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四

作品独特的魅力还表现在，它的叙事语言和架构表层平滑自然，像静水流淌没有阻碍，但一定要警惕它的极具欺骗性。作者对词句章节的调遣和摆布几乎步步蕴含深意，像暗室的机关，设计构思得极为精巧，容易被其迷惑。我叹服作者二十岁左右即有此排兵布阵的手笔。

其次，作者想表达的议题，甚至男女主角的心思和情绪流动，都不像很多作品是比较透明和裸露无余的，能与读者瞬时建立起某种连接。它们被掩盖在隐忍而留白的文字里，似早起雪地里若有若无的脚印，已拓下了来过的痕迹。这样的写作风格会过滤掉一部分读者，当然也会留下更多偏好深度阅读的读者点燃思索的灯捻，一路追踪而去，细寻隐藏暗处的一串串谜底。

五

初次读完，抬眼望去窗外，只见雪在风吹下，似白鳞正一片片插进树干的肉身，层层叠叠，在深蓝的夜海里寒光闪烁，慢慢累加着树干背负的重量。

第二天雪霁放晴后，那些密集的白鳞消失不见，已穿透树干化作滋生新绿叶苗萌发的汁液。

合上书页，束草的冬天渐已完结，春天的大门徐徐打开，愿我们女主的生命力和行动力如草叶般被春风吹醒而复苏。像电影《出走的决心》的原型苏敏，做“无所畏惧的公路旅行者”，勇敢地从困住她的隐秘处抽身而出，而那些如鳞的伤痕已缝补成贴身的铠甲。于某日的清晨，乘上开往生活另一端的海轮，在更辽阔的画布上，用自己手中的画笔，尽力重塑内心想要的模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