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妮

麦田

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中有：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由这句词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妮，她就像桂花一样，素朴、简约，从不用鲜艳的颜色来吸引人，但其内在的清香和淡雅已足以使其成为“花中第一流”。

小妮出生在陕西渭南一个不算偏僻的农村，上世纪80年代初，她和妹妹相继考上了非常有名的华中科技大学，这在十里八乡无疑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毕业后，她分配至热工院从事电站汽轮机性能考核试验工作。当时，一块分过来的女生很少，需要工作在一线的女生更是少之又少。

1990年前后，我们俩在灰楼的单身宿舍一起住过几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没见过她气定神闲悠然自得的样子，她好像一直在忙，忙工作，忙学习，忙出差，忙报告，偶尔回来几天，也是匆匆忙忙，风风火火，明明是个女人，但我怎么看都像个走路带风的男子。

韶光荏苒，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小妮退休了。很多女人都很享受退休后的生活，她们跳舞、唱歌，观天地，寻自己，以严肃之态度，过活泼之生活。但小妮不喜欢这些，她喜欢工作，她甚至不能想象没了工作的日子该怎么过。

鉴于她出色的专业技术水平以及锐不可挡的工作热情，部门领导决定继续聘用她。小妮太高兴了！科学知识分子很容易把自己的工作看作超越人类的事业，而小妮能持续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摸爬滚打拳脚并用地发光又发热，对于她，已然至高无上！

不要慌，不要慌，太阳下山有月光，月光落下有朝阳。但小妮是个急性子，舒缓的节奏好像与她无关，她习惯了紧锣密鼓并环环相扣的出差生活，如果有些天不出差了，她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烦意乱，寝食不安。

很多电厂位置荒僻，经常需要大交通换小交通，甚至不得不搭乘黑车。她经常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坐车，又贪黑起早地换乘。有一次，去陕北某个电厂出差，大清早赶车途中，差点与一个拉煤的大货车相撞。

这是一个比早晨更早的一个时辰，残月村边，疏星屋顶。除了旁若无人呼啸而过的大货车，万籁俱寂。她愣在原地，口里喘着粗气，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她，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她，只影自怜，慨叹命寄江湖之上。

小妮主要负责电厂汽轮机及其辅机压力温度测点和流量测点的安装与检查。汽轮机系统既庞大又复杂，不光有主机，还有低加、高加、除氧器、给水泵、凝汽器等辅机，各种测点多达一两百个。有的在锅炉侧，有的在汽机侧，有的在三十九米，有的在零米，还有一些测点在循环水泵房，或者冷却塔。她的任务是切实保障每一个测点焊接在管道上，而且位置准确且井然有序。一台大型机组的测点核查往往需要一整天甚至两天的时间，在这期间她必须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奔跑检查，确保测点安装无误。有时候，为了节省时间，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不出厂，要么饿着肚子干，要么拿个馒头或者面包充饥。

她不喊苦，不是不苦；她不叫累，也不是不累。但她喜欢。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味，这样的人生才有价值。

在我眼里，小妮就是个工作狂。她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妆造，她觉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又如何？难道劳动妇女就不能般般入画独领风骚？

一只鹰在外面飞得久了，累了，倦了，终会回到舒适的穴巢。在这个时候，小妮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读书。她阅读的范围很广，也很杂，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以及小说、传记、人物、历史等等，品类繁杂，八门五花。长期且广泛的阅读不仅滋养了她的心灵，壮大了她的胸襟，也重塑了她的审美观、道德观和价值观。

世中逢尔，雨中逢花。我很感恩身边能有这样不漂亮但很靓丽的朋友，有呼唤与呼应，有投奔与收留，有坦露与理解，她可以让你攥紧的拳头变成摊开的手掌，让你眼中的琐碎、肮脏、丑陋变得单纯、澄净、美好，让你从一部电影、一本小说、一餐美食中获得快乐。

你想过，成功是什么吗？它应该不是权利，不是地位，而是在漫漫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里你是否快乐。

我想，小妮是快乐的，充盈的。虽然她只是我们院普普通通的一名员工，也干着普普通通的一份工作，也许她的执着与热爱、坚持与坚守不能助推电力事业的进步，也可能永远不会创造出斐然的成绩与效益，但我相信，将简单的动作重复十万次就成了匠艺，把平凡岗位坚守几十载便成了丰碑，她完全可以使“普通”二字在岁月沉淀中淬炼出沉甸甸的质感。

小妮身上有一种十分可贵的品质，就是“真”。她不虚伪，不矫饰，不造作，她的世界简单又纯粹。

每个人都会变老的。她老的时候，至少可以说，我是在钟爱的工作中活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