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雪降临民政局时,我的羽毛披风内侧已长出细密绒羽。小月仍穿着七年前那件米白色羊绒大衣,衣襟处有道我抽烟烫出的焦痕。十二月的雪落在她发梢,像撒了层盐粒。她递来离婚协议书的动作像在归还借阅的旧书,手指在纸页边缘压出细小的褶皱。</p><p class="ql-block"> "钥匙放在鞋柜的抽屉里了。"她的声音像被雪水浸透,透着一丝冷意。</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她钻进一辆黑色轿车的副驾驶座,车窗降下半寸。驾驶座上的男人戴着黑边眼镜,干瘪的身材就像一只许久未进食的猴子,他看向我时摆出胜利者的姿态,那镜片反光刺得我眼眶发酸。车尾卷起的雪粒扑在脸上,让我想起七年前。</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仪表堂堂,周身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走在街上,常常引得路人侧目。小月呢,气质优雅,温柔贤惠,笑起来如春日暖阳,让人心里暖烘烘的。我们站在一起,那真可谓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些单身的男女,见了我们出双入对,眼中满是艳羡与嫉妒,那眼神,就像潮湿的红玫瑰,带着些不甘与落寞。在小月心中,我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存在;而在我眼中,小月的美,不输那沉鱼落雁的西施,也不逊那闭月羞花的杨妃。</p><p class="ql-block"> 那场婚礼,虽没有豪华的排场,没有高昂的花费,但每一个细节都饱含着我对小月的爱。我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用那微薄的积蓄,尽力营造出最浪漫的氛围。我们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誓言要携手走过风风雨雨,直到白发苍苍,永不分离。</p><p class="ql-block">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我们把最初简陋的生活慢慢装点,就像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守着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顺利度过了传说中充满危机的七年之痒。</p><p class="ql-block"> 生活并非十全十美,我们之间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奇怪的是,我们谁也没提过去看医生,也从未争论过要不要孩子,仿佛这个问题无关紧要,被我们默契地搁置在一旁。</p><p class="ql-block"> 不知从何时起,小月的话越来越少,洁癖却越来越严重。每天,她的世界里只有家里的灰尘、地上的脚印和摆放整齐与否的东西。而我,也渐渐陷入自己的孤独之中,整日整夜,难以自拔。我们配合得异常“默契”,共同守护着这份孤独中的沉默。交流最多的时候,不过是她给我一个眼神,我便自行体会其中含义。日子久了,我也变得不屑一顾,懒得去猜她的心思。</p><p class="ql-block"> 渐渐地,我们彼此厌倦了。厌倦了一同经历过的那些或繁华或平淡的日子,仿佛曾经的美好都成了过眼云烟。我们甚至开始忘记各自的身份,忘记了那些大雪飘零的夜晚,相互依偎在怀里的感觉。我们的婚姻,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濒临着沉没的危险。</p><p class="ql-block"> 我对做人这件事,也产生了深深的厌倦。有时,甚至想变成一只乌鸦,拍拍翅膀,远走高飞,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曾经,在单位,我也是个热情满满、能力出众的人。对待工作,我始终秉持着求真务实的态度。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突如其来。单位新来了一位王主任,我的自命清高和桀骜不驯,就像火星遇上了炸药桶,成功地得罪了他。他总是用言辞犀利的冷漠,一次次地敲打我的存在,仿佛在告诉我,我的与众不同是一种错误。那些平日里就看不惯,却又干不掉我的人,见此机会,纷纷一拥而上,开始孤立我。就连一些原本还算看得惯我的人,也像墙头草一样,随着风向的改变而调转了头。</p><p class="ql-block"> 职场上的失意,生活中的无趣,就像两把无情的刀,一点点地消耗着我的意志和斗志。我的棱角,被现实磨得如同丝绸般光滑,曾经的锋芒早已消失不见。我不再向往上班,每天沉浸在无限的遐想之中。我常常憧憬着自己拥有一身乌黑的羽毛,自由自在地掠过小桥流水人家,然后落在枯藤老树上,“哇——哇”地叫几声,就能为诗人的笔端增添几分忧伤的色彩。</p><p class="ql-block"> 终于,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兴高采烈地跑去告诉小月,我想当一只乌鸦。小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愤怒,大声骂道:“你就是一个六根清净的大疯子,应该出家,做和尚再合适不过了!”</p><p class="ql-block"> 为了实现变成乌鸦的梦想,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我把所有的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部换成了黑色。还四处去收集黑色的羽毛,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为自己量身制作了一件十分满意的羽毛披风。</p><p class="ql-block"> 我满心欢喜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最要好的朋友,本以为他会理解我,支持我,没想到他却说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顿时火冒三丈,对他出言不逊,成功地激起了他的愤怒。就这样,我把最后的朋友也弄丢了,可奇怪的是,我的心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披上那件倾注了我心血的羽毛披风,顿时觉得精神抖擞,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即将飞向自由的天空。我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走进单位。同事们看到我的那一刻,先是惊得目瞪口呆,紧接着,一阵窃窃私语在人群中传开。随后,各种笑声如潮水般涌来:咯咯、呵呵、哈哈、嘻嘻、嘿嘿,有干笑、湿笑、冷笑,奸笑……王主任见到如此格格不入的我,也忍不住笑出了猪叫声。一两个平日里对我颇有好感的女人,满怀失望地匆匆逃离了现场。等各种笑声渐渐凋落后,领导板着脸说我衣不得体,有损单位形象,实在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行为。</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被劝退回家,反省思过一个月。</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小月厌恶地瞅了我一眼,转身躲进了卫生间。她的手机就随意地放在桌上,像是在故意引诱我。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手机,看到了无数条并不适合我看的短信。我的内心竟出奇地平静,像是在阅读一本与自己无关的爱情小说,逐字逐句地阅览了她所有的聊天记录。原来,一个男人,不需要用什么糖衣炮弹,几句信誓旦旦的甜言蜜语,轻而易举地就将小月的心从我身边虏走了。我以男人的角度判断,这大概率是个只会给女人甜蜜幻想,最后却会让她们受伤的甘蔗男。我这个即将变成乌鸦的男人,突然有点儿担心小月,怕她再次受到伤害。</p><p class="ql-block"> 终于,小月提出了离婚。为了能早日和我撇清关系,跟着那个男人走,她竟然选择净身出户。这让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惆怅,可我还是答应了她。并且,我偷偷地把家门钥匙放进她的包里。因为我坚信,当甘蔗男的甜汁流尽时,焦痕会带着她回到我们共同饲养过孤独的巢穴。</p><p class="ql-block"> 我躺在杂乱的家中,周围一片狼藉,如同躺在猪窝里一般。望着被小月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吊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我从那充满怨恨的目光中挣脱出来,一种解脱感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夜色如墨,悄然合拢,几点寒鸦的黑影掠过,凄厉的啼叫划破长空,直直地刺进我心底,我幽暗的思绪开始混乱。我鄙夷着男人那层伪善的面皮,那些甜言蜜语,从他们裸着的舌尖上滚落,轻易就腐蚀了女人的心;我对女人的懵懂无知感到可笑又可叹,她们被爱情剥离得一丝不挂,伤得千疮百孔,却仍如扑火的飞蛾,不爱自己偏爱男人。</p><p class="ql-block"> 我的忧伤是人生中最没用的素材。于是,我盖上那件羽毛披风,一头扎进黑漆漆、空荡荡的长夜。</p><p class="ql-block"> 暴风雪来临,羽毛披风突然收紧裹住身躯。无数支羽毛化作钢针刺入皮肤,我在满地碎镜中看见喙尖破唇而出。当最后一片指甲剥落时,窗外传来悠长的鸦鸣。振翅的瞬间,往事如褪色的电影胶片簌簌飘落。</p><p class="ql-block"> 我是白色世界里唯一的黑,我真的变成了一只乌鸦。一身乌黑闪亮、无比润泽的羽毛十分耀眼。我的爪子变得尖锐弯曲,眼睛圆睁,黄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我张开翅膀,如离弦之箭般飞向广阔无垠的天空。我粗哑的叫声,带着满腔的幽怨,顿时给人间涂了一道重重的色彩。</p><p class="ql-block"> 我抖落掉人类给的枷锁和疲倦,在山川湖海间自由飞翔。饿了,便捕食田间害虫;渴了,就饮山涧清泉;困了,便栖息在枯藤老树。我见过旭日东升的壮丽,那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万物都被染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也赏过夕阳西下的柔美,天边的晚霞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让人陶醉其中。我凭借有力的翅膀,飞向泰山顶上,想象着仙人在此饮酒作乐的情景;又去西子湖畔,欣赏美人浣纱的婀娜身姿。再到蒙古草原,看骏马奔腾如闪电,羊群如云般在草原上飘动。峰回路转,我去了大理三塔,感受那古老建筑的神秘韵味;也到过苗疆人家,领略独特的风土人情。掠过青石小巷,恰逢微雨飘落,丝丝细雨如诗如梦,油纸伞下,人面桃花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p><p class="ql-block"> 我在风中流浪,跟随诗人的笔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烟花三月下扬州,感受那江南水乡的温婉风情;时维九月,在滕王阁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丽景色。这些,都是我在做人的时候,从未去过的地方和从未见过的美景。</p><p class="ql-block"> 我盘旋于高空,俯瞰一切,心中满是眷恋与热爱,在这广袤天地间,我虽渺小如尘埃,却也因自由而伟大。</p><p class="ql-block"> 然而,自由的背后也有危险。有一回,我在捕食时,险些被猎人的网兜捕获。那紧密交织的网线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就像一张死亡之网。我拼尽全力挣扎,尖锐的爪子被网线紧紧缠绕,羽毛也掉了好几根,每一根掉落的羽毛都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被剥离,疼痛钻心。在生死边缘,我凭借着顽强的求生欲望和敏捷的身手,惊险逃脱。还有一次,我在暴风雨中飞行,狂风呼啸着,几乎要将我弱小的身躯卷入乌云深处。电闪雷鸣间,我只能凭借着本能寻找可以躲避的树洞。每一次振翅都异常艰难,雨水打湿了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的视线,几乎让我迷失方向。冰冷的雨水顺着羽毛滑落,冻得我瑟瑟发抖,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大自然的残酷。</p><p class="ql-block"> 最让我寒心的是人类很讨厌我,他们说我长相丑陋,是凶鸟,凄厉的叫声还会带来灾难。所以,只要看见我就会像酷吏般驱赶我,吓得我无处躲藏。有那么一次,我差点被他们就地处决了,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纯真的小孩救了我。那小孩清澈的眼神里没有对我的偏见和恐惧,他的善良就像寒冬里的一米暖阳,温暖了我绝望的心。</p><p class="ql-block"> 我带着一身伤痕奋力飞落在一棵枯枝上,心里无比难过。世界如此之大,我竟然弱小得需要一个小孩来保护。此刻,我突然明白,原来自由的代价是疼痛。</p><p class="ql-block"> 在我漫长的旅程中,人间的种种尽收眼底。我曾目睹村霸肆意妄为,强夺他人财产。那些无辜百姓的哭声,像一把把利刃刺痛我的心。于是,我飞到村霸的屋顶,发出“哇哇”的叫声,那声音冗长而凄厉,划破寂静的夜空。此后,村霸身患重病,家畜无故死亡,钱财散尽。我也曾见到一大批官员大肆敛财,他们的贪婪让发展中的城市负债累累,停止了前进的脚步,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我就停在他们的豪宅前,对着那紧闭的朱门大声啼叫,不久后,这些贪官便被革职查办。我知道,我这不吉利的叫声或许只是巧合,但我愿将自己的羽毛飘落在正义的天地间,哪怕只是尽一份微薄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南方的风中流浪了几年,我的鸦生里充满了惊喜,也布满了惊吓。上了些年纪,我也累了,突然思念起了养育我的北方。</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又开始了一段长远的旅途。日夜兼程,越过草长莺飞的江南,我终于见到了那熟悉的轮廓。只是,眼前的故乡让我喜忧参半。我第一时间回到童年的老屋,可那里早已物是人非。门前的梧桐树枯得连渣都不剩,曾经陪伴我的大黄狗、三花猫和骡子都不见了踪影。父辈用汗水浇筑的土墙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四通八达的网络和宽阔的水泥路。村子里的土窑墩少了,明光锃亮的小楼房多了,停靠在硷畔的拉拉车被各种机械车取代了。时代的更迭淹没了童年的印记,我突然感到无比难过。</p><p class="ql-block"> 梧桐树没了,我的栖息地没了,我只能去找同伴。夕阳搁哪儿都是夕阳,风景搁哪儿都是风景,而我,搁哪儿都只是一只乌鸦,永远做不了人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翅膀像战败的旗帜,再也飘扬不起来了。我的眼泪像家乡那条越来越瘦的小河,缓缓流淌。我知道,我的气数已尽,生命即将走到尽头。</p><p class="ql-block"> 我拼尽全力落在一块青砖上,一根钢钉从砖体刺出如同肋骨。破落的瓦砾堆里闪过银光,禁锢在铁盒里的时间胶囊已长出霉斑。当铲斗碾碎时光时,我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鸣叫。</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时分,高速公路尾灯汇成血色河流。有数辆黑色奔驰驶向城南的旧教堂,每一辆车上都装点了无数红玫瑰,后视镜上都挂上流苏平安符,那是我去过每一个圣地求来的。</p><p class="ql-block"> 雪又落了,覆盖我漆黑如夜的羽毛。远处传来教堂钟声,婚戒在圣坛前闪着冷光,年轻的新郎正挽着新娘,黑玫瑰花瓣落满她雪白头纱,像黑羽又像墨汁渗入宣纸。我看清楚了,新娘是小月。这次我牢牢抓住小月的手,向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但不知何时,我西装后领沾着根不属于人类的黑色羽毛。当管风琴奏响时,悬垂的蜡烛突然齐齐爆出鸦鸣。</p> <p class="ql-block">陈荣,笔名墨涵,来自黄土高原,常年笔耕不辍的写作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