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常常觉得，记忆是有气味的。每当想起阿嬷的故乡——厦门市海沧区新垵村，那股混杂着闽南古厝特有的烟火气、海边咸湿海风以及田间泥土芬芳的气息，便会萦绕在鼻尖，把我带回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初次踏入新垵村，是在一个阳光炽热的夏日午后。那时候没有便利的交通条件，新垵村也没有通公路，只能跟着阿嬷，穿过海风不绝的田野，再走进村中蜿蜒曲折的小巷，感受身上海风拂过的粘与凉，也能感受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辙印上。记得那时就被路两旁，满满当当、错落排列着红砖古厝给吸引。这都是新垵村最具代表性的建筑，也是闽南文化的另一种生动体现，也是历史留下的遗产。</p><p class="ql-block"> 这些古厝以红砖红瓦为主要建材，在阳光的照耀下，红砖散发着温暖而迷人的色泽，仿佛诉说着往昔的岁月。厝顶的燕尾脊高高翘起，线条流畅而灵动，恰似燕子展翅欲飞。据说，燕尾脊的数量还代表着房屋主人的身份地位，屋脊越多，身份越高。每一处燕尾脊的末端，都装饰着精美的雕花，或为瑞兽，或为花卉，栩栩如生，饱含着村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祈愿。古厝的大门庄重厚实，由实木打造，岁月在门板上留下了斑驳的刻痕，门上的铜环被岁月摩挲得发亮。门板上常绘有闽南特有风味的门神画像，色彩鲜艳，威风凛凛，矢志不移地守护着屋内的安宁。</p><p class="ql-block"> 走进阿嬷在村中的故家——村中最深处的那座古厝内部，你能感受到庭院开阔，天井方正，抬头便能望见一方蓝天。阳光透过天井洒下，照亮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三进三出的院落里处处都是阳光。主屋的厅堂宽敞明亮，正中摆放着神龛，供奉着祖先牌位，承载着家族的传承与记忆。室内木质的横梁与立柱粗壮结实，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有龙凤呈祥、麒麟献瑞，也有历史典故、神话传说，刀法细腻，线条流畅，无不彰显着工匠们的精湛技艺。窗户多为木雕花窗，造型别致，花鸟鱼虫、人物山水皆被刻画得活灵活现，如果你专注地看着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你会发现，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就这样在美好年华里倒映在你的眼里。</p><p class="ql-block"> 从小到大，我跟着阿嬷回过太多次新垵村。每次木门的“吱呀”声，唤醒的是沉睡时光。院子里，岁月流逝中叶大根深的榕树肆意生长，枝叶繁茂，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靠着院墙的石榴树硕果累累，总冷不丁地有邻家的孩子拿着竹竿来打，一见到我们就像猴儿似的倏地躲藏起来，阿嬷总是慈爱地看着这一切，每当离开新垵的时候，她一定要亲自摘下所有的石榴，一一送给所有的邻里。我跟着阿嬷一家家送，邻里真诚地开怀大笑着就会露出的雪白的牙，那是新垵村泉水养出来的，那也是独属于新垵村的人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再说新垵村的庙宇，那里承载着村民们的信仰与寄托，也是我童年的神秘乐园。回新垵村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阿嬷总会牵着我的手，前往村里最大的王爷宫。王爷宫同样是闽南传统建筑风格，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庙前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守护着庙宇的宁静。走进庙宇，便能看到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天花板上绘制着精美的彩绘，讲述着厦门到新垵那数不清的古老神话故事。当你凝视着，你会发现身心都会沉浸入传说中，都会宁静下来。庙宇里，烛火摇曳，香烟袅袅，神像庄严肃穆，阿嬷摆好香烛贡品，手轻轻拈香，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为家人祈福。我则好奇地张望着周围，那些色彩斑斓的壁画、精美的木雕，无一不让我着迷。庙宇前的广场，平日里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到了夜晚，便成为村里人唠嗑、泡茶的天地。夏日的夜晚，大人们摇着蒲扇，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孩子们则在一旁嬉笑玩耍，捉着迷藏。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宛如点点繁星坠落人间，为这个宁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梦幻色彩。</p><p class="ql-block"> 而那新垵村的美食，是藏在我记忆深处最温暖的慰藉，每一道都有着独特的风味与故事。</p><p class="ql-block"> 新垵的芋泥包堪称一绝。首先，要挑选当地最圆润饱满、质地粉糯的槟榔芋，将其洗净、去皮，切成均匀的小块后放入蒸笼。旺火蒸熟后，那股浓郁的芋香便弥漫开来。接着，要把蒸熟的芋头放入石臼，用木杵反复捶打。这捶打的过程很是讲究，力度要适中，频率要均匀，才能将芋头碾成细腻无颗粒又可像饺子皮那般可搓圆揉扁的芋泥。或是可搭融合着香菇丁、萝卜丁、葱花、肥瘦皆宜猪肉馅的馅料，或是可配上白糖、红糖、花生碎、脆酥片、芝麻合成的馅料。你想做咸味，抑或是甜味，皆可。可蒸、可煮，那味道，是绝胜过汤圆、元宵的。记忆中，每次离开新垵，邻里是必然要做上至少十几盒让我们带走的。</p><p class="ql-block"> 还有那夹饼，夹饼是新垵村家家户户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美食。而制作饼皮是个技术活，这也只有新垵人才会。每次做饼，都是新垵村每家每户要一齐动起来的时候。做之前，他们会提前准备好优质的面粉，加入适量的水和盐，揉成光滑的面团。面团需要静置饧发一段时间，让面筋充分形成。饧发好后，他们会将面团熟练地平均分成多个小块，取一块面团在烧热的平底锅中快速转动，愣是转动着摊出不厚不薄的饼皮。这个动作要一气呵成，力度和速度都要把握精准，才能摊出厚薄均匀、不破不裂的饼皮。世上任何事，看着别人做都容易，自己做则没那么容易。小时候，看着阿嬷她们做这个，我每每跃跃欲试，结果到现在还没有学成。只是，阿嬷已经不能再教我了。</p><p class="ql-block"> 新垵的美食，之所以无法复制，是因为总讲究个恰到好处。比如当饼成的时候，立刻就要加入馅料。馅料的准备同样丰富多样。比如，将嫩绿的豆芽掐去头尾，洗净备用；把胡萝卜去皮切丝，放入锅中煸炒至软糯，带着微微的甜味就要立刻出锅；将新鲜的猪肉切成细丝，用酱油、葱姜、料酒腌制入味后，下锅炒熟，肉香四溢；将海苔剪成小块，保留其酥脆咸香的口感；把豆干切成小丁，放入油锅中煎至两面金黄；还有那金黄的蒜蓉酥和火红的甜面酱（或闽南甜椒酱）绝对不能缺席。最妙的是把刚做好的饼和刚出锅的各种馅料相结合的时候把，或一人，或两人配合，将各种馅料依次铺在饼皮上，一合一夹，再略略捏成接近三角状。一个个个饱满的新垵饼（这名字是我起的）就完成了。咬上一口，温热的感觉带着丰富的味道在口腔中碰撞交融，蔬菜的清爽、肉类的鲜香、海苔的酥脆、豆干的醇厚，酱的味道融合着渗透其中。那味道，是那么的层次分明又如此的融合至臻，那味道，走出新垵村就没法复制，那味道，只有这片土壤才能孕育。</p><p class="ql-block"> 做饼之余，家家户户一定也要做沙茶面的。沙茶面是新垵村街头巷尾随处可寻的美味，也是新垵村应该申请专利的东西。制作沙茶汤底是关键，是先将花生仁、白芝麻分别炒熟，研磨成细腻的粉末。接着，把鱿鱼、海鱼、虾仁、虾皮、蟹肉、海蛎子、带子等海产品洗净，放入锅中，加入适量的水，小火慢熬，熬出浓郁的海鲜汤汁。边熬汤，待汤接近尾声时，就得“另起炉灶”在热油锅中放入花生油（猪油更好）、蒜末、洋葱末爆香，加入花生粉、芝麻粉、椰丝，以及只有新垵村当地才有的特制沙茶酱料，翻炒均匀。再将熬好的海鲜汤汁倒入锅中，搅拌均匀，继续用小火炖煮，让各种食材的味道充分融合，当汤汁浓郁红亮之时，也是一碗沙茶面即将诞生之刻。</p><p class="ql-block"> 新垵这片土地告诉我，正宗的沙茶面，面条一定要选用爽滑劲道的碱面。汤汁力量成熟时，即是煮面时，锅中水烧开，放入碱面，煮至锅中汤略显鱼肚白时，便可立马将熟到恰到好处的面条捞出，放入碗中。同时要赶紧将沙茶汤底一起倒入装有面条的碗中，一碗香气四溢的沙茶面就完成了。用阿嬷的话说，沙茶面讲究的是最恰恰好的面和汤的结合，才会“ho贾（好吃）、金劲刚（真正有劲道）”当每一根面条都裹满了鲜香的沙茶汤，再搭配上新加入的软糯豆腐泡和清新的青菜，这口感，保证皇帝穿越来了都不想走，佛跳过了墙立马就来新垵村。</p><p class="ql-block"> 除了这些，新垵村还有一道极具特色的传统美食——新垵鸡婆。这道菜，阿嬷在新垵，不在新垵都能做得香透福建省。但做这道菜可是讲究，必须选用新垵当地散养的肥嫩母鸡，宰杀后处理干净，切成均匀的块状。然后在锅中倒入适量的油，放入姜片、葱段爆香，加入鸡块翻炒至表面微黄。接着，加入适量的酱油、料酒、白糖、八角、桂皮等调料，翻炒均匀，同步地要加适当的微量水，既保证不粘锅、不肉焦，又确保让每一块鸡肉在热热的湿润中渗入所有味道。在翻炒足够后，要逐步加入适量的清水，没过鸡肉，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炖煮的过程中，一定不能着急，要耐心等到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气钻入鼻腔，这道菜才算功成。</p><p class="ql-block">现在，满街都是烹做鸡肉的店，但跟新垵这块土地相比，就是消费时代的同质化快餐和烹鸡艺术的相较，天壤高下立判。</p><p class="ql-block">也因为这道菜，每每令我感动的是，有回漳州，如果没时间去新垵，新垵的亲人一定天蒙蒙亮就左手提着杀好的精挑细选的肥嫩鸡婆，右手提着一罐罐配好的烹料，在长途跋涉后送到家里，而且一定要和阿嬷一起做好，看着我风卷残云吃到一滴汤都不剩，才心满意足。</p><p class="ql-block"> 新垵这片土地，在岁月变迁中，有自己的坚守，也有海纳百川、兼容并包、兼收并蓄。我的记忆里，在新垵村的街头，还有一家贵州农家豆汤腊肉火锅备受欢迎。制作锅底时，要先将提前泡发好的白芸豆放入锅中，加入足量的水，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煮。煮至白芸豆软烂，用勺子轻轻一压就成泥状时，将其搅拌成细腻的豆汤。再放入切成小块的腊肉，腊肉必须选用肥瘦相间的，这样煮出来的汤才会更加香浓。把汤继续炖煮，直到腊肉的香味充分融入豆汤中，呈现出豆香馥郁、各种底料的香味融合得恰到好处而至的汤感浓郁醇厚时，你可以品尝到硬邦邦又咸齁齁的腊肉已变得如豆腐软嫩，入口烟熏味十足，再蘸上用新垵当地特有的甜辣酱、辣椒面、蒜末、葱花、香菜等调制而成的秘制调料，就着米饭吃，绝对的咸香开胃。如果你想再点上一份卤好的猪脚，那就太合适了，把猪脚放入锅中与豆汤一起炖煮，煮至胶质饱满，猪脚吸纳入了汤汁，汤汁再融入了猪脚的卤汤，如虎添翼，猪脚入口糯糯唧唧的，再尝一口腊肉，你会顿觉得珠联璧合、黄金搭档。在这里，你点一锅，慢悠悠地吃肉、喝汤，会发觉时间过去多久，都会浑然不觉。什么是岁月静好，这就是了。</p><p class="ql-block"> 在新垵村东头，有一家正宗的陕西汉中面皮店。这家老板娘每天雷打不动，凌晨4点就起床准备食材。制作汉中米皮时，必须先将大米洗净，用清水浸泡3 - 4小时，让大米充分吸收水分。浸泡好后，将大米连水一起倒入石磨中，磨成细腻的米浆。磨好的米浆需要沉淀一会儿，倒掉上面多余的水分，留下最浓稠的那一部分。接着，在蒸笼上铺上湿布，舀一勺勺米浆均匀地倒在湿布上，摊平，厚度要适中。最后盖上锅盖，用旺火蒸熟，蒸的时间不宜过长，大约2 - 3分钟，看到米皮表面鼓起大泡，就可以收割成果了。老板娘将蒸好的米皮取出，晾凉后切成宽窄均匀的晶莹剔透的条状后，就立马可以和“陕闽联姻”的酱料相结合了。</p><p class="ql-block"> 每个到新垵的夏天吃凉拌米皮最有感觉，足以和四果汤、仙草蜜相媲美。那口感清爽开胃，让你不知不觉可以吃到三百碗。还真是日啖垵皮三百碗，不辞长做新垵人。老板娘的调料，有陕西独有的手工熬制辣椒油、花生酱、陕西老陈醋、生抽、蒜末、香油、盐、白糖等调料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同时，闽南的蒜酥、芝麻、甜辣酱等等也正待命着。老板娘先把切好的米皮放入碗中，加入黄瓜丝、豆芽等配菜，同时倒入陕、闽两地的所有调料，你会发现五彩斑斓却又不乱的秀色中，舌尖上绽放的是老陕粗犷与闽南柔美的融合滋味，没有一个味蕾不畅快，没有一个味蕾不舒服。</p><p class="ql-block">要介绍的新垵吃食还太多，再介绍下去，此文则成小红书。介绍，是为了追忆，是为了让曾经的美好再在脑海里苏生起来。</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光的流转，新垵村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现代化的浪潮逐渐席卷而来，如宽阔笔直的公路、高楼大厦加速地吞食着这片曾怡然自洽的土地。老一代的人渐渐离去，年轻人们要么向往厦门的岛内，要么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做宅男宅女。种种手艺，可能慢慢失传。那一家家美食铺子、人间烟火香浓的家家户户，也慢慢地消弭在时光里吧。我，只希望那些刻在我心底的记忆，从未褪色。村口的大榕树依旧枝繁叶茂，为过往的行人遮风挡雨；新垵的各个古厝，终将把古朴的韵味隽永地留在这片土地。新垵，我因阿嬷而心爱的地方，我因阿嬷而无法再回去的地方，无论如何，无论何时何地，都永驻我心间。</p><p class="ql-block"> 每当成年的我在喧嚣的大都市因家庭、工作感到倦怠和迷茫时，我都会倍加怀念那幼稚的孩提时光。定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小村落，想起阿嬷的新垵熟手艺，想起那一张张淳朴善良又可爱热情的笑脸，想起他们从不断绝馈赠给我的大快朵颐。阿嬷永远离开了我，但我会努力让阿嬷和新垵村的故事从未离开我，这里，是我记忆中的云边的小卖部，是烙印在我精神世界中瑰丽而璀璨的天空之城。</p><p class="ql-block">永不消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