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梅事

游子

站在海拔四千米的冈底斯山麓，我忽然想起江南旧宅的梅树。

那些在早春二月便喧闹枝头的粉色云霞，此刻应当已经零落成泥。

而眼前这株苍劲的老梅，虬曲的枝干上才冒出几点青白花苞。

山风裹挟着冰碴掠过青稞地，经幡在玛尼堆上方猎猎作响，高原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

老梅的枝干如青铜浇筑，皲裂的树皮间凝结着晶亮的霜花。

它扎根的斜坡布满紫黑色页岩，零星苔藓在石缝里蜷成墨绿绒球。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进藏时，我曾为这般倔强的存在震撼——分明是株枯树桩，却在转经老人铜铃般的笑声里，年复一年萌出新枝。

藏语里没有"梅"字，他们唤它"冈拉梅朵"，雪山馈赠的花朵。

晨光初露时，霜气在枝桠间凝成细碎冰晶。

花苞仿佛被撒了层青盐，在稀薄空气中缓慢舒展。

某片花瓣突然挣破冰壳的脆响，惊起岩缝里越冬的雪雀。

它们扑棱棱掠过转经筒的鎏金表面，翅尖扫落的花粉在高原紫外线下泛着微蓝。

放牧的少女解开发辫，黑瀑般的发丝间沾着三两花瓣，像雪域女神耳垂的绿松石坠。

正午的强光穿透稀薄云层，将梅影烙在玛尼石堆。

那些刻满六字真言的石头见证过多少轮回：去年被冰雹砸落的残花，今春化作牦牛蹄印里的星点绿意；

游方喇嘛袈裟拂过的枝头，此刻正悬着青稞酒般清透的花露。

山脚下朝圣者叩长头扬起的尘烟，在花影里洇染成藏青的雾。

暮色里的梅树愈发像幅唐卡。

最后一线夕阳顺着枝桠游走，激活了树皮下蛰伏的古老年轮。

几十年前暴雪压折的主干处，新发的侧枝正托着满月。

月光浸透五瓣梅花，在地上投出细密的藏文经咒。

守夜的牧人点燃柏枝，烟火裹挟着冷香漫过草甸，与银河碎雪般的星子相遇。

我在三脚架旁守候整夜，镜头里记录下花开的轨迹。

当启明星跃出雪山之巅，最顶端的苞蕾终于绽放。

五片花瓣缓缓舒展的弧度，与冈仁波齐峰顶的雪线如此相似。

寒风送来远处寺院的晨钟，混着花瓣落地的微响，恰似天地间最古老的梵唱。

转经老人又出现在山道拐角，绛红衣袍扫过梅树积雪。

他布满沟壑的手掌抚过树干，经筒转动的瞬间，整个山坡的梅花突然簌簌颤动。

那些承载着高原苦寒与烈日的花瓣，此刻正将稀薄的氧气酿成芬芳。

我突然懂得：这里的梅花从不在春天开放，它们自己便是春天。

收拾行囊时，衣襟里抖落几片花瓣。

它们将在海拔表归零时迅速枯萎，却把某种坚韧的密码留在了毛呢褶皱里。

就像那些磕长头到拉萨的身影，用身躯丈量大地的人们，总在绝境处绽放出最圣洁的光华。

回望雪山下的梅树，它嶙峋的剪影已融入苍茫群峰，唯有暗香浮动，如梵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