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冰魄吟：贝加尔湖极寒手札》

赵力

序章·寒极引

壬寅年正月初八，正值春寒料峭，银翼S76312自北京大兴机场破空北飞，飞机穿越蒙古高原时，流云翻涌似吴带当风的素练，而华北平原则渐隐于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靛青余韵。手机上最低-41℃的当天目的地伊尔库茨克天气预报数字在幽暗的机舱中闪烁，犹如《水经注》中跃动的幽蓝磷火。舷窗外凝霜似宣纸初展，待书一阙千年的寒词，而彼时苏武牧羊的北海，今以贝加尔之名，将冰魄玉骨横陈于西伯利亚的苍茫之上，颇感“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岑参）。

七天贝加尔湖之行，奥利洪岛南北巡游，感觉自己都快冻成了超导体，量子都不纠缠了，充分体验到了什么叫苦寒之地。一个“苦"字道尽其中酸楚，不禁感叹中华文字之博大精深，无须多言，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就是这里最好的诠释。回头看去，七日寒热穿越竟是一场庄周梦蝶：萨满岩的冰裂声原是《楚辞·天问》的变奏，而安加拉河暮色乃《富春山居图》的北溟残卷。

D1·奥利洪岛：冰裂天书

萨满岩在暮色中如龟甲匍匐，冰裂声自湖心传来，似上古卜辞在龟甲上绽裂，让人心惊胆战。俯身拍摄蓝冰纹理，RF10～20F4超广角镜收纳天地浩荡，冰隙延伸线暗合黄金分割律，将萨满岩推向视觉锚点。俯拍镜头之下，车辙与冰纹交织成河图洛书，恰似杉本博司“时间曝光”哲学——冰面星芒原是亿万年前宇宙尘埃的遗响。“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李白），此间寒极，竟成谪仙人笔下的通天绝域。

摄影哲思：极寒中按动快门需屏息凝神，恍若禅宗“一即一切”之境。取景器内冰裂纹如书法飞白，暗合亚当斯“区域曝光法”中影调的第九区纯白——非技术桎梏，实为留白美学在冰雪世界的终极诠释。以天地为明室，取景器中寒雾氤氲，始悟摄影乃“截取时间切片”之术；快门开合间，-41℃的绝对寂静与千年光阴同驻一帧，此时此刻，把相机看了，眼镜冰霜渐厚，脸渐木、脚已麻。

D2·北线行纪：日出玄黄

寅时天尚未明，就早起驱车直赴合波角，一路颠簸四十分钟，面包车左右上下摇摆犹如大浪船行。RF70-200mmF2.8L长焦镜压缩空间，RF15～35mF2.8L广角广纳冰川，将三兄弟山冰挂与晨曦熔金叠入同一视觉平面。金乌跃出冰原刹那，启用肯高莎兰82mm CPL偏振镜加强色彩，霞光泼洒宛若安塞尔·亚当斯“月升”名作的寒地变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柳宗元），天地寂寥处，唯快门声应和着永恒的雪落。

摄影哲思：佳能EOS～R5 & EOS~R5 II 相机低温电池耗损如沙漏倒计时，迫使摄影回归本质——寒风中拆去UV镜直面原生光线，恍悟森山大道“粗粝即真实”的美学真谛。冰面反光率高达98%，测光模式切至点测，方得雪原细节如细井广司银盐胶片般纤毫毕现。

D3·南线幻境：太虚冰鉴

哈兰茨湾冰洞内，RF10～20F4L 10mm超广角端收纳穹顶冰川褶皱，鱼眼视场恰似比尔·维奥拉影像装置中的时空扭曲。RF100F2.8L MARCO微距镜头捕捉冰气泡年轮，1:1放大倍率下，甲烷晶体折射出曼·雷“物影成像”的抽象诗意，好似斯蒂芬·肖尔“新地形摄影”中，自然与工业文明的隐秘对话。萨满山下贴地拍摄，冰裂纹生长轨迹如爱德华·韦斯顿青椒曲线般充满生命张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然此梨花非春色，实为极寒雕琢的冰魄琼枝。

摄影哲思：冰洞里长曝光时，利用HDR技术来平衡内外高光比，采用高ISO来提高快门速度以代替三脚架之功，成就荒木经惟式“缺陷美学”的寒地注脚。

气泡冰 冰挂与冰洞 D4·圣光交响与逝水弦歌 喀山圣母大教堂

伊尔库茨克晨雾未散，喀山大教堂鎏金穹顶已刺破寒空，如李白笔下“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的天界雷霆。拾级而上，青铜门扉錾刻《圣经》故事，雪花落于圣徒眉眼间，凝成吴道子《地狱变相图》的霜色慈悲。步入正厅，四十米穹顶壁画倾泻而下，烛光在镀金圣像屏上流淌，恰似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迷离幻境。

广角镜头收纳拜占庭式拱券，10mm焦段将彩釉玻璃窗与东正教十字架压入同一视觉平面。手持慢门拍摄弥撒仪式，1/8秒曝光使修士黑袍曳出森山大道式的虚影，而圣母金冠在烛火中定如布列松“决定性瞬间”的永恒锚点。

摄影哲思：高ISO捕捉彩窗投下的光谱，色温5700K的冷光与烛火1800K的暖调在RAW文件中厮杀，后期分层调色时，方悟卡拉瓦乔明暗法在数字时代的转译——圣像瞳孔中的高光点，原是上帝掷入人间的一粒绝对零度的冰晶。窗外高光射入时，忆起尤金·史密斯“用光写作”理念，丁达尔光弥漫在教堂之内，使二维影像迸发亨利·摩尔雕塑般的体积感。

安加拉河暮曲

「冰火同帧」：离开奥利洪岛回到伊尔库茨克，日暮时分行走在酒店前的安加拉河畔，RF24~104F2.8L镜头贯穿寒雾，将烟囱蒸腾的工业呼吸与冰面落日熔铸成《周易》离火坎水之象。烟囱吐纳白汽如李贺“提携玉龙为君死”的银甲苍龙，在-35℃空气中凝作《洛神赋》的曳地鲛绡。冰面薄雾渐起，使雾霰流散成石涛水墨的枯笔飞白，与落日熔金相撞处，竟迸出葛饰北斋《神奈川冲浪》的靛青血痕。

D5·山河注：木石前盟 利斯特维扬卡小镇 「缆车天梯」

暮登切尔斯基山缆车，铁索轧冰声似李白“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的蜀道喟叹。轿厢凌空，视野中雪峰如杜牧“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的亘古对弈，冰河裂谷在云雾间忽隐忽现，恰似范宽《溪山行旅图》被撕碎的残卷。长焦镜头刺穿寒雾，滑雪者自山脊俯冲而下，拖曳的雪浪如张旭狂草中迸溅的墨痕，在1/1000秒快门下凝成森山大道式的暴力美学定格。

「雪舞太虚」

山顶观景台俯视，滑雪者红衣掠过苍茫，恰似王维“红豆生南国”的朱砂点破冰雪长卷。启用高速连拍，30张/秒快门吞吐着苏轼“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凛冽，滑雪板激起的雪雾在逆光中幻化顾恺之《洛神赋图》的飞仙飘带。

塔利茨木屋群落博物馆

塔利茨木屋群落，RF镜头矫正透视畸变，使17世纪木教堂尖顶与雪松垂冰构成埃舍尔式矛盾空间。切尔斯基观景台上，HDR合成技术捕捉冰河裂变的动态范围，暗部保留安塞尔·亚当斯“月升”的银盐质感，亮部晕染出葛饰北斋《神奈川冲浪里》的靛青层次。“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此间寒窗非蜀地，却纳西伯利亚万古苍茫。

摄影哲思：木构建筑细节拍摄启用焦点包围曝光，8张焦点合成突破物理景深限制，恰如中国画散点透视对时空的超越。低温下色温骤降至2800K，白平衡预设“阴天模式”，画面泛出维米尔油画般的琥珀暖调，与冰雪冷色碰撞出蒙德里安式色彩构成。超广角镜头靠近拍摄，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

狗拉雪橇 D6·雪国经行：寒雕天工 滑雪圣地

贝加尔斯克冰上雾起，在-40℃凝成《韩熙载夜宴图》琵琶弦上冷霜。雪村木屋凿孔为窗，斜光透射冰晶显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墨韵。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李白），轩辕台远在华夏，而此间雪片如席，尽覆贝加尔千年光阴。

「雪村夕照」

日跌时分抵雪村，木屋群披雪如王维“白屋贫”的禅意注脚。镜头俯拍村落，使炊烟轨迹与雪松年轮构成埃舍尔版画般的视错觉。滑雪归来的旅人扛板徐行，雪杖在暮色中投下细长剪影，恰似八大山人画鱼不画水的留白妙境。慢门下，炊烟被柔化为赵孟頫《鹊华秋色图》的淡墨皴染，雪灯初亮如《清明上河图》中渐次点燃的汴河渔火。

D7·镜界归元

S76311航班舷窗外，贝加尔渐缩为罗兰·巴特“刺点”理论的终极隐喻——那些冰裂纹与心跳共振的瞬间，在后期软件中显影为深濑昌久《鸦》式的存在主义孤独。硬盘指示灯闪烁如佛家七宝池莲华初绽，始悟-40℃镜界原是斯蒂格里茨“等价物”概念的寒地显形：冰非冰，实为天地挥毫的抽象笔触；影非影，乃是灵魂与绝对零度的量子纠缠。“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鸿爪雪泥终消融，唯镜头捕得森山大道“绝对不完整”的永恒断章。

伊尔库茨克市区 130街区 终章：冰魄箴

归京夜半修图，Lr调色面板中，将冰蓝曲线推向克莱因蓝的哲学边界，阴影染入宋徽宗《瑞鹤图》的青空色谱。硬盘阵列里TIFF文件悄然生长，如塔可《碑录》系列般承载地理与记忆的重层叙事。当最后一张蓝调雪村调色完成，忽闻冰层深处传来罗伯特·弗兰克《美国人》式的视觉骊歌——原来布列松“决定性瞬间”的真谛，不在捕捉而在显影：那些在-40℃定格的脆弱与永恒，终在数字暗房中，淬炼成萨尔加多《创世纪》般的创世诗行。

后记·流年笺

二十余年后重踏伊尔库茨克，数码相机取代了昔日的柯达胶片，GPS定位精准如《周髀算经》修订版，却再寻不见当年贝加尔湖畔燃松木烤鱼的渔人。马克思大街的青铜街灯犹在，巨幅彩色广告屏却映着加密货币的浮光。安加拉河畔，曾拍摄冰钓者的机位立起网红直播架，三脚架云台上旋转的手机，正将蓝冰直播成字节跳动的数据尘埃。

翻出旧日在暗房冲印的老照片对照，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奥利洪岛冰裂纹已消融重组，如杜牧笔下“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岁月篡改者。塔利茨木屋群落新漆斑驳，某处窗棂冰花竟与旧照中的形态重合——原来天地自有其修昔底德陷阱，以冰雪为史笔，在消融与凝结间书写《春秋》的循环叙事。

夜宿雪村旅馆，屋顶灯光在手机屏幕上投出双重曝光般的幻影——九十年代举着美能达自动相机的我，正与2025年手持佳能EOS～R5 II的我隔空对望。相册里日渐发黄的老照片，与NAS存储器里的RAID阵列，竟构成柏拉图洞穴寓言的光影辩证。那些被-40℃封印的往昔，原是一卷未显影的时空潜影，在记忆的暗房中，随年月显影成萨尔瓦多·达利“软化的时间”般的抽象乡愁。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然此间春风不度，唯余零下三十度的冰晶年轮。无人机升空拍摄时，显示屏里的贝加尔湖缩成像素网格，恰似当年银盐底片上的银粒结晶。始悟摄影的本质原是一场西西弗斯式的悖论：我们以技术对抗遗忘，却让记忆在数字云端异化成博尔赫斯《沙之书》的无限碎片。

离俄前夜，脑海里胶片时代的颗粒与2025年的数字噪点，在月光下交织成苏珊·桑塔格《论摄影》的视觉赋格。寒风中按下最后一次快门，二十年时光竟在取景器内坍缩成布列松“决定性瞬间”——原来最锋利的物是人非，不在城郭改易，而在冰纹重组间，那些我们曾坚信永恒的光影，早已悄然位移了0.618个黄金分割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