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行车到红旗桥东头,遇到红灯,这个路口红灯时间特长,拉起手刹望向车外,往年拥堵的红旗桥格外冷清,成片的烂尾楼在寒风中凌乱,桥东头聚集着一群打零工男人,许是经济大萧条的缘故,今年冬天显得非常好冷。县里很多企业破产,工厂倒闭,就连党政事业单位也大面积裁员。房贷车贷医疗教育……哪一方面出问题都能变成压跨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p><p class="ql-block">打工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虽然隔着一条马路我依然认了出来,军绿色棉袄包了厚厚一层浆,肥大的迷彩裤和磨破的解放鞋,皮肤黑的透光和一口大白牙,唯一的不同是头发没有了,胡乱顶了个旧线帽,歪歪扭扭搁在脑袋上。</p><p class="ql-block">他是学生李钱。</p><p class="ql-block">我90年艺术学院毕业,分配到乡镇中学当美术老师。镇子距离县城80里地,周一骑自行车去镇上,周五骑车子回城。自行车不是普通的自行车,是弯把变速赛车,腚蹶上天的那种,从济南买的,整整一千五百大洋。驰骋在乡村公路,路过的牛羊狗猪停下来诧异地看,很是拉风。速度快,单程50分钟左右。对于车子同事们和包校长都很关注,时常提醒我街上二痞子多,注意防盗,我并不以为然。(事实证明,车子在买回来不久被盗了)</p><p class="ql-block">乡镇业余生活单调,下了班除了打扑克就是喝闲酒,晚上单身老师们都聚在学校小卖部看电视吹牛皮。镇上五天一逢集,我逢集必赶,只逛不买,谓之赶穷集。卖鸡的小媳妇摊位前面蹲着单身的男老师,东拉西扯耍贫嘴,卖鸡的小媳妇说:你不买鸡蹲这里干啥?单身的男老师一本正经的答:俺等公鸡下蛋哩。</p><p class="ql-block">闲的无聊,我便画画,给同事画肖像画,也画风景速写。一些孩子见我画画,先是好奇围观,后来跟了我学画素描。逐渐的画画的学生多了,包校长就把图书室腾出来给我们当画室。</p><p class="ql-block">这一年来了个学生叫李钱。</p><p class="ql-block">李钱家庄名叫八亩地,距离乡镇三四里地,在大崮山的最深处,乡村盘山土路,没有班车通行。我没有去过,曾经问过李钱有关八亩地村名字的含义,他也不明所以,我想或许是村子的面积只有八亩地大吧。</p><p class="ql-block">李钱和村里面其他同学来镇上上学均是搭村里的顺风驴车,赶不巧若村里驴车不去镇上公干,便只能步辇,年轻人走路快也要两个多小时才到校。</p><p class="ql-block">学校的农村学生居多,占百分之九十多,从衣着打扮基本能判断学生的家庭状况。我观察到李钱的鞋子磨破许多处,大拇指处尤甚,将破未破,隐约瞧得见里面蠢蠢欲动的黑脚指头,像夏天即将出洞蝉的幼虫。如同五冬六夏从不更换的这双军绿色解放鞋一样,李钱上身穿的劳保棉棉袄和下身穿的迷彩裤也不曾换洗过。衣服上的天然包浆令固有色深深地埋没。仅凭肉眼可见己能够断定李钱家境贫寒的事实。</p><p class="ql-block">跟我学美术的大多数学生都文文弱弱的,低了头来低了头去,回答问题也是弱弱的,与李钱的粗糙形成鲜明的对比,李钱画面粗糙的一塌糊涂,甚至于同学们故意装作结巴评价李钱的画:“行,行,哦形不准。”大家于是都笑。</p><p class="ql-block">李钱不计较,也笑,一笑肿眼泡眯成一条线,露出来煞白大牙。我超级怀疑李钱有没有美术细胞更好奇怪他一个农村孩子从不刷牙牙怎么会这么白,直到有一回看电视上煤矿工人呲牙才恍然大悟。李钱皮子还黑,黑的发亮光,同学们给他编了顺口溜:会飞的乌鸦烧火的碳,画画的李钱食堂的饭。美其名曰“四大黑”。面对调侃李钱总是能做到云淡风轻,一如既往地呲着大白牙,看似很受用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李钱画画不行,却乐于奉献,课堂肖像模特几乎被他包了。</p><p class="ql-block">我侧面了解到李钱家庭情况,李钱很小的时候父亲赌博欠了钱,为躲债不知所踪,家里天天挤满了讨债鬼,少了男人很快变的家徒四壁。母亲无奈改了嫁,李钱自此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拖油瓶。这印证了我的第一感。</p><p class="ql-block">农村孩子上学晚,美术班里每个年龄段的都有,大的十八九岁,小的十四五,李钱最大,二十岁属猪,我当年也才二十二岁,年龄差不多。除了上课平时我和同学们一块吃饭一块玩耍,不求师道尊严,随意而为。画室不大,有个烧碳铁炉子,烟囱很长,冬天取暖全靠它。我去集上铁匠铺买了口小铁锅,初衷是熬浆糊装裱字画的工具,不成想同学们很快便物尽其用,火炉子与小铁锅完美结合成为他们改善伙食的小厨房。若论生存能力,这些农村孩子每个人都甩我好几条街。不久我便发现当作静物用的坛坛罐罐里面装满了油盐酱醋,然后他们像变戏法一样做出一锅热气腾腾的白菜炖粉条,或是炖豆芽、炖士豆、菠菜炖豆腐…除了万物皆可炖我甚至吃过他们的烧烤麻雀、猪大油炸金蝉等等等等。我纳闷他们做的饭咋比食堂的小炒还香?李钱用一句话概括:要想解馋,猪大油炒椒子大把抓盐。</p><p class="ql-block">李钱相比其他同学算是很会来事,为了不花钱他经常帮助同学们跑腿打饭买文具,同学们也乐见请李钱一起吃饭。李钱也很少买绘画的工具画材,然而他却会不失体面的借到文具。有时他会捡拾别人扔掉的铅笔头,反过来语重心长的说教:“浪费可耻,浪费可耻啊”。我会莫名的一阵心酸,都说贫穷会令人失去尊严,有的人却能够自由游走在贫穷与尊严之间,且又是那样自然的让人觉得相当然。往后的日子里我对李钱的关心多于其他同学。基于尊重,我精心设计了多种帮扶计划,比如尽量通过一起吃饭来表扬他,让他与我共享画材甚至共享我的服装,在他生日那天我和同学们刻意为他准备了生日宴会,我把我的心爱的吉它当作礼物送给李钱。烛光里李钱眼含泪花许下心愿:老师,谢谢您!我会用余生报答您的!</p><p class="ql-block">那一刻,同学们都哭成了泪人。</p><p class="ql-block">后来,这一级同学毕业,很多考到省艺术学院,工艺美院,我也调到县城工作。遗憾的是李钱没能考上大学,并且人也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像从来不曾有过。</p><p class="ql-block">我却始终担心着学生李钱,我希望我的学生出类拔萃,我更希望他们健康安全。好在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打听到李钱高考落榜后,他的在公安局工作的姨夫托关系帮李钱安排到保安大队工作,据说还当上了小队长。</p><p class="ql-block">至此,我对李钱的牵挂有了着落,悬着的担心终于放下,也为李钱感到欣慰!有时我会想,保安大队距离我住所只隔一条马路,李钱工作也好几年了居然从未邂逅过,更没有专门找过我,他对我的家可是熟门熟路的,许是他工作繁忙无暇过来看我吧,我自故帮学生圆着借口内心里却又迫切想见一见他了。</p><p class="ql-block">都说山东人怕念叨,于是就毫无征兆地见到了学生李钱。记得那天也是在红旗桥东头,公安局的同志张贴海报宣传毒品危害,我驻足看了会儿,突然便看到远处过来的李钱,穿着制服精神抖擞。我禁不住喊道:“李钱”。李钱同时也看到了我,便呲着大白牙笑,肿眼泡笑成一条线,老远伸着手向我走来,我也伸长了手准备和他握手,甚至想来一个大大的拥抱,毕竟我认为同时也想当然地认为李钱的想法一定会和我一样的。</p><p class="ql-block">然而,我是说然而学生李钱伸长的手并没有紧握住我的手,而是越过了我的头顶从我面前擦肩而过,擦出一道黑色闪电,他的那只我认为会和我紧紧握在一起的黑色的右手正紧紧握着一位公安局小领导戴着手套的右手,仿佛他擦肩而过的我是一个过客,更像一个伸着右手自作多情的木鸡,呆在红旗桥东头寒风里。</p><p class="ql-block"> 乙巳立春二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