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78年秋，我怀揣在山村小学教书一年攒下的60块钱走进了供销社，想买一块手表（教书第一年每月工资29.5元）。</p><p class="ql-block">那时，供销社供应的物资相对多些了，除了买布做衣服仍要布票外，其它东西不再要供应券。</p><p class="ql-block">玻璃柜台里大约一尺见方两个敞开的盒子摆着两种牌子手表：一种是上海牌全钢手表，表面小巧秀气，价格120元；另一种是山城牌半钢手表，表盘像个小锅盔，足以盖住我整个手腕，价格60元。</p><p class="ql-block">为方便上课掌握时间我需要一块表。作为女孩子也很想买小巧秀气的上海牌手表，但我存的钱不够只能将就买山城牌了。</p><p class="ql-block">就在我选好表给了钱拧紧发条对好时间，把手表贴在耳边听那嚓嚓嚓均匀声响时，又进来农村定亲后男方带着女方来买彩礼的一拨人。</p><p class="ql-block">这拨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见过世面嘴巴最会说的媒婆，紧贴在她左右的是穿桃红满襟衣衫头都不敢抬的羞答答年轻女子和剪着黑白分明“一片瓦”发式穿着簇新硬领蓝色卡其中山装的年轻小伙子。他们身后跟着一对头缠青布帕额上沟壑纵横背着背篼的老年男女。这对老人逆光迟疑地站在门口，小伙子就回身催促：妈也，老汉儿也，你们快求点噻！</p><p class="ql-block">媒婆眉花眼笑挨个问候售货员“吃了没得”之后怂恿年轻女子：女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想要啥子就开腔哈，他们的包儿头揣得胀鼓鼓的哦！</p><p class="ql-block">我们在旁边听了这话不由得笑起来，但“他们”的脸上却很木然，没有操办喜事应该有的喜气。</p><p class="ql-block">随着“准新娘”头不始但手势明确的指向，哧啦撕响的一块块红红绿绿花布装进了背篼，塑料镜子梳子装进了背篼，布鞋胶鞋进了背篼，花袜子花手帕装进了背篼……然后，这支队伍移到了手表柜台前。</p><p class="ql-block">小伙子瞄了一眼柜台，赶紧半侧着身子遮着柜台里亮晶晶的“全钢”和“半钢”低眉顺眼对女子说“我们到那边去买锄头镰刀哈"？女子不回应脚下像钉了钉子那样纹丝不动。媒婆见这场景，赶紧上前和女子耳语几句，然后告诉大家说女子想要块表。</p><p class="ql-block">听了媒婆的话，小伙子有点慌神，把妈老汉儿拉到一边商量。他们说些啥我听不见，只能看见他们走过来时小伙子脸通红，而妈老汉儿额上的沟整仿佛更深。</p><p class="ql-block">小伙子走到柜台前，吸了一口气，招呼年轻女子：王家女子（由此我们晓得那女子姓王）过来，给你买！你来看哈买哪个！</p><p class="ql-block">王家女子走过来，手一伸就指到上海牌：我要这个！</p><p class="ql-block">小伙子扫了一下标签上的价格，涨红着脸大声说：那么求小，字都看不清楚！要买就买个大的！拿那个大的来！</p><p class="ql-block">“不，我就要那个小的"！王家女子声音很小但骨节粗大的手很坚决地指着上海牌，双方僵住了。</p><p class="ql-block">片刻，老汉儿迟缓上前问了价钱，转回头很慢地说话了：</p><p class="ql-block">王家女子，为给你家办彩礼，我们卖了猪卖了粮还借了钱。该不该？该！但是已经没得钱了，你还非要这个表！这个表到底是抵吃还是抵穿嘛？</p><p class="ql-block">女子扫我一眼咕哝道：年轻女娃都戴表！</p><p class="ql-block">老汉儿恨声道：别个有单位，自己挣钱，我们是农民！</p><p class="ql-block">王家女子的泪水随着这声“我们是农民”断线珠子样落在了桃红褂子的胸襟上。</p><p class="ql-block">媒婆见状不对，再次把女子拉到边边上说说说，说了好久，然后过来告诉大家王家女子同意不买表了。很快，他们一行人结束采买，匆匆离开了供销社。</p><p class="ql-block">在这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中，我和售货员们都是看客。看到小伙子“绷起"要买大手表时我们还忍俊不禁，但是当他们离开后，我惦记起那个王家女子来。</p><p class="ql-block">我在大山区当了几年知青，然后又当山村女教师，非常了解山村女子地位的卑贱：生下来就被骂作“赔钱货"，及到出嫁，也基本是夫家花钱买一个劳动力和生育机器的性质。而一当出嫁后，为娶妻已经“举全家之力”的夫家就再不可能在短时间为她花钱添置什么了！所谓“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缝缝又三年"就是山区女子婚后生活的真实写照。</p><p class="ql-block">供销社售货员们议论说这个王家女子又聪明又不聪明，要什么手表哇，还不如多要几块布多做几件衣裳多穿好多年！</p><p class="ql-block">我就想：是不是我在那儿戴着大手表的姿态诱惑了她？但让我不解的是我不就买的60元的大手表么？她又咋知道要小手表呢？或许是她曾经在赶场时早早一人来看过？或许她早早就有了当新娘时能像“有单位”的人那样戴一块手表的憧憬？</p><p class="ql-block">转眼几十年过去，不知那早就是奶奶辈的王家女子是否还留着想戴一块手表的愿望？而我，已经基本不戴手表，想看时间，手机上明晃晃地闪着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