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黄昏

文

　　我喜欢黄昏，近乎达到病态式的迷恋，一直以来都认为只是因为喜欢摄影的缘由。

学过摄影的都知道有个“黄金时段”，就是日出日落那最动人、最富烂漫情感的时段。太阳钻出地平线和落下地平线的时候，阳光与地平面夹角最小，接近于平射，此时阳光穿过的大气层是最厚的，光线也是最柔和的，如果天上有云彩，或者有雾气，光线就会折射出美丽的彩虹，云层也会反射出多彩的颜色，形成瑰丽的彩霞。

　　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不管是行走在旅途中，还是在下班的途中，只要看见美丽的夕阳，我都会停下车，找一个好的拍照角度，拿出摄影器材静静等候落日最美时刻。我特别享受一个人不受任何打搅地欣赏黄昏的天空那神秘莫测的变幻，光线炙热的太阳渐渐收起刺眼的光，像一颗在天穹里煎煮的蛋黄，越变越红，然后不疾不徐地躲到青黛的远山后面，夕阳映照的天空，白色的云朵似乎亦步亦趋跟随落日，却跟不上落日的脚步，于是云朵那洁白的笑脸开始变成灿烂的金黄，接着云彩开始羞红了脸庞。太阳急匆匆走到山的深处，云朵逐渐变得青灰色，天穹进入蓝调时光。大部分摄影人此时都已收拾装备打道回府了，而我时常还会呆呆地望着落日的余晖，感受时光流逝的惆怅，直到天空变成深紫色，夜幕降临才舍得离开。我都记不清拍摄过多少绝美的落日风光照片，就算把自己熬成了白发苍苍的“老法师”，依然乐此不疲地守着黄昏拍摄。自始至终，我都认为只因热爱摄影才爱上黄昏。

　　前不久，我看了一个年轻美女心理咨询师的短视频，她在少年时也喜欢在村口看夕阳，她也以为只是喜欢夕阳的温柔和细腻。长大后，她接触到了心理学，才意识到在村口夕阳下的等待，是在守候在外打拼很少归家的父母，是在渴望得到久违的父爱和母爱。我不知道这能不能叫做醍醐灌顶，我开始反思，自己对黄昏近乎病态的依恋是否在内心深处一定也有一个自己都没察觉的伤痛。

我开始尝试着回忆，结果发现，尽管我拍过无数黄昏残阳似血的瑰丽照片，居然无法回忆出来拍摄细节，因为，我更多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然后静静享受那孤独的时刻。相反，在我还没接触相机的年轻时代，有两个黄昏时刻的场景一直深深刻在脑海，始终不曾消逝。

　　在我18岁那年夏季，跟大多数莘莘学子一样参加了高考，我以为自己考砸了，整个夏天都处在忧伤之中，白天只知道埋头干活，到了晚上睁眼盯着盯着漆黑一片的床顶默默替自己规划人生的后半程，学泥水工、学木工，假设了未来诸多可能性，我担心自己没有生存能力。很艰难熬到分数揭晓那天，大哥邀请我一起骑自行车前往县城查询分数。那年代还没网络，虽然也可以电话查询，哥哥认为还是亲眼看到分数更真实，可我那时已经心如死灰，对分数早已经不抱希望了，我拒绝了哥哥的邀请。吃过午饭，我躺在老家厅堂的竹躺椅上午休，那是一场万念俱灰的冗长午觉，天气燥热，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汗流浃背，已经被汗水浸润到包浆的金黄色的竹躺椅似乎黏在皮肤上，下午四点多了，我还是不愿意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似乎躺平了就能回避现实。直到哥哥回来告诉了我分数，结果是峰回路转，而且不用等录取线公布，分数排名靠前，根据录取人数推算，肯定在第一批录取之列，我觉得那天的黄昏是最美的，尽管我根本没心情关注夕阳是如何落下山去，我只记得那天黄昏是我的人生转折点，就像宋词写的:“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第二天的黄昏，我挑着两只大鸡笼，里头装着十几只母亲饲养的鸡，我要在黄昏时放在刚收割的稻田里让鸡吃遗落的稻穗。夕阳西下时，我躺在散发着稻草清香的草垛上看夕阳，尽管我知道以后可以像父母期望的那样离开农村，尽管我也知道自己今后再也不用像堂兄弟那样披星戴月荷锄而归，可我依然陷入彷徨不安之中，而心里却在盘算着自己能不能应对新的学业，未来的不确定性深深困恼着思绪，愁绪溢满胸怀，慢慢落下的夕阳激荡出的忧愁正好迎合了我的心境。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同样有着忧郁气质的黄昏。

黄昏总是伤感的，落日是斑斓多彩的，却带着日薄西山的忧伤，充溢着渐渐失落的凄美。

　　18岁，本应是充满激情和梦想的朝阳年纪，生活的残酷已经逼迫着我开始思考人生，未来，不但神秘莫测，还充满不确定性，即使有百折不挠的意志，我却无力掌控人生，这就是少年的焦虑。

老了以后，焦虑感并没有完全消失，虽然不再担忧未来，以为只要用心过好每一天，把结果交给命运，接受命运所有的安排，这就是看淡人生，我以为已经看清了生活的真相。遗憾的是，生活还有千千万万无尽的烦恼，我开始害怕别离。人啊人，成熟还是要随着生命终结才能停止，活着，终究还是无法参透生命的终极意义。

　　记得刚去新疆工作的第一年的第一个冬日，一个白雪皑皑的周末，我到了一个僻静的水库，斜阳透过薄薄的雾霭映照着寂静无声的水库，我的脚步声惊起一群野鸭，它们环绕水库飞了一圈之后拍成人字阵型朝南飞去，我的眼睛马上湿润了，饱含泪珠，我知道自己开始思念故乡和亲人了。

那天晚上，我写了一篇短文，文章的结尾写到：“西斜的太阳透过薄云折射着惨淡的光，照在雪山上显得疲软无力，一如我此刻的心境，人生的终点伸手可以触摸，就像这被云遮住的夕阳，再也无法闪出骄傲的光芒。幻想着伸手拽住时光的尾巴，把它拖回青春时代，或许还可以重新规划人生，书写值得回忆的篇章。点燃一堆白昼里的篝火，温暖我那冰凉的心。望着那跳动的火苗，内心极力感知远方那颗关怀的心搏动的频率，感受着传递给我的比火更温暖的情意。我要把这记忆中最美的一瞬间刻在我的脑海里，锁进我的心房，直到一生一世。”我知道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个并不美丽的黄昏。

　　最后的成熟是要学会接受各种各样的别离。

黄昏照旧还是充溢着忧郁的美，我还是喜欢在怅然若失的落日中流连，依然恋上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