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平水</p><p class="ql-block">美篇号:9118339</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离世多年,未曾留下一张照片,但她的身影却时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母亲坐在织布机上,脚踏经轴、手扳综杆、腰缠卷布轴,织布机发出“唧唧复唧唧”的声音,她专注的眼神和扭头看向我时那慈爱的笑容,都已定格为永恒的记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家的织机一直摆放在正对着大门的檐庭里。从我小时候起,直到母亲去世前的那年秋天,她都在这架织机上忙碌。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位置:我家有两孔窑洞,窑洞前檐建成一面开放的三间单坡房,与南房无缝相连。织机面向灶间,背靠南屋,左侧是院子,正对着大门,右侧则是供奉土地爷祭台的墙壁。坐办公室的人都知道,长期久坐比干体力活更让人感到不适,何况母亲是坐在织机的硬木板上,每天还要重复超过五十万次穿梭的动作,劳累的程度难以想象。然而母亲却说:“做男人下田,做孩子上学,做女人织布。不会纺线织布的女人是一个重大缺陷,在家里是不能够承担起家庭主妇责任的。”她很有自己的主见,自然没有对织布辛苦的一丝抱怨,只是默默地用双手编织着这个家庭未来的希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1938年东镇被烧光之后,我家迁居东镇西街西沟岭上的院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为何总是坐在织机上呢?这与她养育了我们六个孩子有关。她不想让孩子衣不遮体,不想让孩子足无适履,更不想让孩子在人前低人一等。这也与母亲经历的困苦岁月有关。母亲从不提及自己的身世,因为那是一段悲伤的过往。她于1922年出生在山西闻喜的一个逃荒家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21年,中国依然在风雨中飘摇,虽然推翻了清朝,建立了民国,但天下并未太平。五四运动之后,直奉战争爆发,在河南又演变为直豫战争。整个河南兵荒马乱,传染病流行,与强厄尔尼诺现象①带来的大旱灾叠加,庄稼颗粒无收,无人救助,苍凉的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哀鸿遍野。那一年,河南省所经历的惨状与刘震云在其小说《温故一九四二》中所描绘的情境惊人地相吻合,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成千上万的生命流离失所,民众在绝望的深渊中苦苦求生,饱受煎熬,这无疑是整个民族的一场深重灾难。彼时中国的社会风貌,恰似托尔斯泰名言的反面写照:“不幸的家庭彼此间诉说着相似的哀伤,幸运的家庭各有各的生存之道,却难以掩盖周遭的苦难与苍凉。”我的姥爷刘永清与姥姥,带着年仅四岁的大舅和两岁的二舅,一家四口毅然离开了祖籍河南省郑州市中牟县韩寺镇刘庄村。他们推着装满孩子与破旧家当的独轮车,姥姥奋力在前拉,姥爷在后推,一路颠沛流离,沿途乞讨,向北偏西方向艰难前行。历经郑州、济源,越过垣曲,翻越巍峨的中条山,最终抵达山西闻喜东镇交水口村。在这里,幸得一位好心人的慷慨相助,他们得以栖身于一孔闲置的窑洞中。1922年7月23日,我的母亲便在这窑洞里呱呱坠地。然而,在交水口村生计艰难,找不到雇主,租不到土地,也无荒地可开垦,两年后,1924年,母亲仅有两岁时,全家再次踏上迁徙之路,来到了东峪村。随着1931年三舅的出生和1935年姨姨的到来,一家七口人的生活愈发捉襟见肘。十四年后,1938年,为了生计,全家又一次迁往余家河村,并在此地长期定居下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交水口村是母亲生命的起点,而东峪村是她的成长地方。巧合的是,父亲的姥姥家在东峪村。母亲一家在东峪村居住的十四年里,命运的红线悄然编织,父亲的舅舅与姥爷因缘际会相识,并对姥爷一家的境遇有了深入了解。正是这位老舅,后来充当了月老的角色,牵起了母亲与东镇西街父亲之间的缘分。1937年,正值豆蔻年华的15岁母亲与父亲结为夫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出身于东峪张家,算得上是名门之后,却命运不济,跟随我那命运多舛、犹如余华笔下“福贵”般的爷爷,几乎一夜之间,几代人辛勤积累的商铺、田产和祖宅化为乌有,家境骤降,奶奶也随之经历了从富庶到贫寒、从尊贵到卑微的人间冷暖。父亲八岁时爷爷去世,留下他与奶奶相依为命,生活举步维艰。但奶奶依旧保持着那份优雅与坚韧。当母亲踏入这个家门,奶奶满心欢喜,待她如亲生女儿,对这个儿媳妇十分通达十分宽厚,亲自传授家务与礼仪之道,母亲有什么不懂或拿捏不准的事情,就直接向奶奶请教,奶奶就一边教授一边示范。在奶奶的悉心教导下,母亲学会了纺线织布、量体裁衣、烹饪美食、整理家务,以及晋南地区特有的待人接物之道。母亲心灵手巧,一学即会,做出的活儿奶奶总是点头称是,很快,母亲就能够井井有条地处置一切应该由女人做的家务。成为邻里眼里认可的能干媳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深知父亲下田劳作辛苦,便在饮食上格外照顾他。在我的记忆中,她总会在饭桌上多准备一道父亲爱吃的菜,平时也会蒸两种馍:白馍是专为父亲准备的小麦面馍,黑馍则是她和孩子们吃的玉米、高粱面发糕。孩子上小学前,也能吃白面馍。母亲常说:“父亲干的是重活,全家都靠他,他身体垮了,咱们就没了依靠。”每到吃饭时,母亲总是先搀扶奶奶坐在餐桌主位,然后座位依次是父亲、母亲和孩子们,但上桌吃饭母亲永远是最后一个。她还多次教导孩子们:“奶奶不上桌,家里不开饭;大人不动筷,孩子不能夹菜。”这些规矩体现了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也让孩子们长大后在社会上显得更有教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对奶奶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奶奶给小孩洗尿布时,母亲总会立刻跑过去,说:“妈,您年纪大了,去休息吧!”然后扶奶奶上炕,自己挽起袖子洗起来。有时奶奶在炕上喊:“亲,给我倒碗水。”母亲正在灶间做饭,听到后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给奶奶倒水送去。在那个年代,奶奶称呼母亲为“亲”,并非如今流行的意思,而是公婆对儿媳的亲昵称呼,用最大孩子的名字加“妈”字组成。大姐乳名“亲亲”,所以奶奶喊母亲时就叫“亲亲妈”,多数时候只喊“亲”,显得更亲切。母亲从不抱怨这些繁琐的家务,总是默默付出,让家充满温暖和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父母是典型的严父慈母。父亲以严厉著称,对孩子犯错总是毫不留情地呵斥甚至体罚,孩子们都怕他。母亲则注重讲道理,强调教育效果,从不大声责备孩子。记得有一次,我跟着父亲去看戏,是蒲剧名家闫逢春的《徐策跑城》。演出开始后,我找不到好位置,便爬上舞台,坐在幕布外的西南角。虽然位置有点偏,但视野不错。演出还没结束,我就睡着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回家后发现我没有回来,有点着急,便和哥哥姐姐出来找我。大哥看到舞台上有人在收拾道具,就上去打听。在舞台上找到我时,我还在熟睡。回到家后,父亲拿起扫炕的笤帚要打我,母亲马上走过来,把我藏在她身后,她先对父亲说:“孩子不懂事,以后别带他去了。”接着问我:“以后这种戏不要去看了,能做到吗?”我大声说:“能做到!”母亲说:“好孩子,快去睡觉吧!”她知道孩子对唐朝历史并不了解,对那种“啊——啊——啊——”的缓慢演唱过程难免会感到疲倦,看不完就睡着是很正常的,能从头到尾看完才是奇迹。所以她没有一句责备,因为她明白,孩子已经很内疚了,再多的责备只会让孩子更加害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好朋友九娃有一次父母出远门,被留在我家。我们一起上学、回家,玩得非常开心。那两天,母亲特意了解他的饮食习惯,还改善了家里的饭菜。她还安排我和他单独在南屋吃饭,生怕他在我家不好意思。九娃的父母回来后,对母亲感激不已,母亲却笑着说:“邻里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她的善良和热情不仅赢得了邻里的赞誉,也让家的氛围更加温暖和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讨饭,在那个年代并非稀罕事,只要有人上门,母亲从未让人空着碗离开。只要我在家,她总是让我把发糕送上,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仿佛在传递一份无声的关怀。若讨饭的人带着孩子,母亲更是毫不犹豫地多给一块,生怕孩子饿着。她看着这些陌生人,眼中满是温柔,仿佛看到了她自己的父母,那些在艰难岁月中相互扶持、彼此温暖的身影。这份善良,是她从父母那里继承而来的,也是她一生坚守的温暖底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奶奶离世之后,家务便全落在了母亲柔弱的肩上。小时候的除夕夜,是我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刻。闻喜有除夕夜点灯盏的习俗。母亲说:“这些灯盏不仅是对新年的祈愿,更是为仙逝的祖先照亮回家的路。祖先们会在这一刻回到我们身边,守护我们,保佑我们平安。”我跟着母亲将家中尘封的灯盏一一寻出,细心擦拭后,精心摆放在祭桌、灶台、粮缸、窗台及炕头等十二处重要位置,随后,用火柴逐一将它们点亮。那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在古朴的粗陶灯盏中跳跃,从除夕一直亮到正月十五。待到初七初八走亲访友结束,桌上仍散落着待客的柿饼与果糖,而母亲早已从窑洞搁板上的枣红木箱中,取出那个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柳条笸箩,戴上顶针,麻线轻松穿过针眼。我见状,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角,轻声央求:“年还没过完呢,您再多休息几日吧!”母亲却笑着捏了捏我的脚踝,比划着鞋底说:“傻孩子,你的脚长得这么快,年前纳的鞋底已经不够长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踮起脚尖,扒在灶台上,将一个灯盏端到母亲跟前的炕桌上,又从油罐底部刮出那黑稠的棉籽油,添到这个灯盏里,用细铁丝跳跳灯芯,油灯“噗”地一声,爆出一朵美丽的灯花。案板下刚传来细微的声响,母亲手中的针已在头发上蹭得锃亮,她哼起了那首熟悉的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故意拖长了尾音,等着我来接下句。我连忙接上:“唤他嬷,嬷不在,咕哩咕噜栽下来!”说完,我抿着嘴,得意地笑了,母亲也跟着“嘻嘻嘻”地笑出了声,身体轻轻颤动,铜顶针竟从坑中滑出,不小心扎到了她的中指。正月十六,开学之日,我穿着母亲精心缝制、绗了五层布的新鞋,兴冲冲地奔向学校。鞋底绣着精致的云头纹,在黄土路上留下一串串可爱的小疙瘩。从那天起,我的脚印就朝着学堂越走越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织布是一项繁复的系统工程。从棉花到织机上的纱线,需要三四个月的准备时间,其中包括搓棉条、纺线、拐线、染线、浆线、络线、经线、刷线、穿筘等十几道细致工序,每一环都需提前妥善完成。而上机织布,在整个过程中最为关键,通常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方能织就一整匹布。在这诸多工序里,纺线是最耗费时间的环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夏日晌午,院子里鸡窝旁的老香椿树上,蝉儿“知——知——”的叫声,平添了几分燥热。夕阳西下,母亲在大门外铺开一张凉席,她把纺车往席子的东南角一架,伸直左腿,将缠过的小脚轻轻压着纺车底杆,右腿弯曲盘坐在用麦秸编织的圆形坐垫上。当我满头大汗地玩耍归来,听到纺车发出“嗡儿——嗡儿——”的声音,看到雪白的棉线从她指缝间流淌而出,比雨后的杨柳枝还要笔直。我跃跃欲试,想要去摇动那纺车,母亲却连忙拍拍我的手背,轻声说道:“别乱动,安然着!”我顺势躺了下来,开始数天空的星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月亮悄悄爬上香椿树梢,纺车的“嗡儿——嗡儿——”声里,融入了母亲那悠扬的童谣:“月儿呀,个咋咋,猫儿偷吃面疙瘩。哪(nài)猫啦?钻山了。哪山啦?水(fǔ)淹了。哪水啦?和泥了。哪泥啦?泥墙了。哪墙啦?猪拱了。哪猪啦?猪杀了。猪肉啦?我吃了。哪皮啦?墁鼓了。哪鼓了,敲破了。”我蜷缩在凉席上,听着这充满韵律的童谣,仰望着皎洁的明月,嗅着新纺棉线的清新香气,眼皮逐渐变得沉重。母亲的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投在院墙上,随着纺车的摇动而轻轻摇摆。那首永远唱不完的童谣,就这样温柔地进入我的梦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注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①强厄尔尼诺现象:1920-1922年大干旱、大饥荒是太阳系引力变大引发的强厄尔尼诺事件,1920-1922年太阳系引力变大,地球受到的潮汐作用变大,地球自转变慢,发生强厄尔尼诺事件,引发中国南涝北旱,北方(包括河南、安徽、河北、甘肃、陕西、山西、内蒙等省)发生大干旱饥荒。同时太阳系引力变大,地球引力变大,地球收缩,太阳系引力变化,地球受到的潮汐加热作用强烈,引发1920年海原大地震。</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