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南

飞哥

　江南，是刻在骨血里的执念。

母亲总说，我出生时正逢九月第一场秋雨簌簌叩窗——或许，这便是宿命的伏笔。我对雨总怀着近乎偏执的眷恋。爱它，绵密如诉的私语；爱它，倾盖天地的恣意。更爱极雨前云阵的跋扈：那些张扬的云，墨色云涛翻涌，似困兽挣破苍穹。“风掠过 浮云无尽欲霸天”如万匹脱缰的野马踏碎琉璃天光，将日光碾作齑粉，洒向鳞次栉比的马头墙角。

晚春初夏的雨是暴烈的君王。佛晓擂动青铜战鼓，窗棂震颤着吞咽绵密的鼓点，连晨光都被浇铸成青灰。直到某个破晓时分，骤雨忽而化作绕指柔，山岚裹着湿漉漉的云絮，如蓬松的棉胎轻覆城郭。我撑伞踏进雨幕，踩碎水洼千万个晃动的梦。

雨丝渐细，织成如蝉翼般的网。索性弃了伞，任凉意攀上眉睫。行人雨靴碾过柏油路，各色伞花开成一幕幕流动的虹，唯有我发梢垂落的水珠，与天地共享这透明私语。

河岸在远处轰鸣。浊浪裹挟着蒲溪的筋骨，将这百里奔腾的暴烈倾泻于澄川桥下。激流撞击桥墩的刹那，水雾腾作白蛟，又在漩涡深处碎成玉屑。惹得河面隆升起薄薄的雾，缓缓将澎湃静谧成一湾行走的云......

伸手触碰栏杆上凝结的水汽。那些曾在云中跋涉的雨滴，此刻正顺着掌纹渗入血脉——原来，我与这江南的雨，终究是同类。

指尖掠过檐角，时光便在烟雨里碎成涟漪。

马头墙斑驳的纹路，藏匿了多少未敢言说的等待；石桥畔摇曳的柳丝，又牵绊过多少欲说还休的企盼……

江南雨，是多情的。她时而清冽如弦，时而淋漓如瀑；时而缠绵若絮，时而奔涌如潮。能在须臾间敛去云袖，亦能在天地间织就绵长的网。一路欢唱穿过夜的孤单，陪伴到天明。在稍纵即逝间，绵绵无期了等候。

江南雨，是多彩的。落进梧桐，她是浅绿的抚慰；闯进红枫，她又是褐红的殇疡；停留在纤柔藤蔓，她便有了阳光的等待。

江南雨落了千年，浸润了青砖黛瓦，也模糊了前世与今生的界限。那些穿过云帷与夜色的精灵，携着前世未尽的眷恋，跌入初夏温热的掌心。翠竹垂首承接天泪，叶尖悬停的珍珠沿着弧光滚落，在墨色里划出转瞬即逝的银河。江南的雨，急时如弦，缓时若叹。何不像它一般，偶尔敛起跋涉的步履？让滂沱冲刷尘埃，让绵密浸润枯槁，让追逐在某个檐角下，悄然生出苔痕。

雨歇时，石径旁的一丛野菊擎了水珠，将阴翳抖落成璀璨。原来江南的雨从未离去，它只是借着山花的唇齿，与阳光交换了誓言。

我立在雨后微凉的雾气中，任往事如烟，将身影洇染成画。那些曾在雨幕中错肩的倒影，终是化作掌纹里蜿蜒的河，带着未解的诘问，流向更远的苍茫。

都说江南骨子里淌着多情的水，而雨是它最婉转的韵脚。待云收雨霁，不妨执一柄竹骨伞，踏进水墨氤氲的巷陌，让屐齿叩响唐宋年间的青砖，任伞沿垂落的雨珠，将丁香结般的旧事，轻轻缀进斑驳的马头墙。

这雨原是会染色的。吻过梧桐后便凝作碧色烟霭，浸透枫笺又化作胭脂泪，攀上紫藤又幻成日光淬炼的金丝。最是合欢不堪承恩，谦谦君子又零落成泥。唯有亭前石灯，笼守着亘古的凝望，看飞檐将万千晶帘剪碎，将半部《霓裳》镌刻进青石板上。

门扉旁那只敛翅的蝶，守着檐下的雨帘，恍若在等一场未醒的旧梦。我总爱裁一缕暮色，与江南的雨共酿半日闲情。一阕琴音，半盏温茶，几叠被雨水浸湿的时光，便足以让心事在窗棂上生根。窗内人看雨，雨中景映人，倏然惊觉——自己早已成了这水墨长卷里，一粒渺小的青灰。

若此生注定辗转，惟愿做一场淋漓的江南雨——一半渗入青石的裂罅，篆刻成今生的印记；一半蒸腾成云，飘向来世初遇的黄昏。

〈江 南〉

2025.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