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是没有刻骨铭心的童年故事,只是,日子一天天平静地从身边滑过,许多感受早已被藏在心灵深处,任由岁月将其化为尘埃。我不是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许多悲喜交加中蒸馏出来的过往幸福在头脑中已是翻江倒海,而说出口或付诸文字,却显得平淡如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拼接碎片的记忆是不受气质和时光支配的。事情过去好多年后,我一直怀念着那些曾在我童年、少年时代伴随我长大的、暴风雨中的伙伴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说的伙伴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驴子,我老家叫它们“毛驴”。我的童年,是和这群可怜的生灵一起度过的。就像坚忍的骆驼任劳任怨地做“沙漠之舟”,在我们家乡这片浸着劳作的艰辛和命运的悲苦的天地里,小小毛驴的蹄印默默地踏遍山川沟壑的每一条道路。春天,它们应着布谷声声的呼唤,将一袋袋种子和粪肥驮向田野,然后在农民的驱使下走在老牛前头默默地拉犁;夏天,它们有时拉锄耥地,有时运送一些货物,有时拉碾子拉磨;秋天,它们从山上驮回我们收获的玉米和地瓜,它们的蹄印上烙着庄户人的喜悦。无论道路多么坎坷,它们总是低着头宽厚地摇着尾巴,毫不在意。只有冬天才能过上几天悠闲的日子,安静地品尝新鲜的玉米秸子和谷草。但是,这时候,那些放了寒假的孩子们总是喜欢骑上它们到镇上去。在贫穷而寂寞的年代里,那里是他们最向往的地方,而我也是这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世纪40年代,诗人艾青写过一首歌颂北方毛驴的诗:</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 你披满沙土的身体/干毛剥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的身体/拖着那/无终止地奔走在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野上的/人们可怜的什物……你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色的眼瞳/瞌睡的眼瞳/映照着/北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广漠的土地的/忧郁……你倦怠,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辛苦,你孤独/在这永远被风沙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着的土地上/驴子啊/你是北方人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最亲切的朋友</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首诗写出了驴子生命的艰辛与悲哀——它们的命运也正是北方乡村的命运。</span></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记得,在我放寒暑假的日子,在我跟着孤独的黑哥放牧的日子,那些小小的可怜的驴子,成了我朝夕相处的伙伴。我常常不声不响地跟在它们后头,走向原野。在那空旷无人的山沟间,有时我为自己唱着解闷的歌。它们当然听不懂,但总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似乎用乖觉和温善来分担我的忧愁和寂寞,这时候与我最亲近的就是这些沉默的毛驴。我不会忘记,我也曾扬起鞭子打过它们,我甚至还偷吃过本属于辛苦的驴子的炒熟的玉米和碎豆。那时我们都被饥饿折磨着,我流泪的日子它们也流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和黑哥最喜欢的一头小毛驴叫“长脖子”,它浑身溜光、耳朵挺立,总是昂着头就显得脖子长,因而得名。就像树的年轮一样,牲畜的年龄看牙,当时长脖子四个牙,相当于人的二十几岁,正是活泼健壮的时期。长脖子,在当今对于人来说是美的表征之一,每当我看到一些女性白皙、光滑的脖颈就想起当年家乡的长脖子小驴。然而我那时不懂得怜香惜玉。长脖子矫健的身姿吸引了人们骑行的目光,去镇上玩的孩子们都以骑它为荣。一次和黑哥放牧,黑哥骑着长脖子炫耀。我骑上,它就连蹦带跳,没有黑哥的控制我就得跌落下来。这样见人下菜碟、欺负我人小,激起了征服它的欲望。我在沟的一端拼命鞭赶它跑向另一端,黑哥在那头把驴赶回来。这样,长脖子往返不停歇地跑了半个多小时,浑身大汗,再也无力蹦跳了。我趁机爬到它背上,它顺从地驮着我,此后再骑它就安稳如山了。我总是坐在它的背上,在漫无边际的原野上驰骋,品尝飞天的感觉——那缥缈、眩晕伴随着惊恐,妙不可言,感觉似乎自己就是神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夏天的一个下午,我独自在村外九道沟放驴。突然天气骤变,乌云袭来,空旷的山野顿时一片黑暗。不久,暴雨滚滚而来,一道道闪电撕裂了天空。我牵紧一队驴子的缰绳,拼命往村子跑。驴子们比我更恐惧,每一道电光闪来它们都打着哆嗦。终于,有两头驴挣脱了队伍,嘶叫着逃进了茫茫旷野。它们被吓“炸”了。黑哥说过,牲口一旦被吓“炸”了群,最好不要去惹它们,它们会发疯伤人。可驴子是生产队的,跑丢了我要担责的。我哭喊,无济于事,眨眼间它们就不见了。我不能抛开长脖子这些驴去追它俩,怕大部分走散丢失,只有拉紧它们滚爬前奔。突然,好像看到我惊恐的眼神,长脖子昂起头叫了几声,声音呜咽而沉闷。另几头驴正试图摆脱我的控制,长脖子转过头对着挣跳的几个狠狠地蹬了几下。那几个顿时低下头再也不挣扯缰绳了。它们默默地靠在一起,安静地跟着我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知下了多久,雨渐渐停了。四野漆黑,只有一片水花亮着。远处传来黑哥的呼唤声,他提着风灯来接我了。得知两头驴子吓“炸”跑掉,黑哥让我把这些驴子牵回队里,他提灯去找。跑的两头驴,一头被黑哥找回,另一头两天后人们在一处崖下找到尸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吓坏了,以为生产队会让我赔偿死去的毛驴。黑哥,这个40多岁的老光棍,性直而易怒,发起脾气脸和话都很黑,村民称他为“老黑”。他三番五次找队长,耐心说明驴是吓“炸”自己跑的,娃没有责任。我家是贫农,我“根红苗正”的身份增强了说服力。最终,我没有被扣上“破坏生产”的帽子,以“自然伤亡”结论了结。队长在会上还表扬我在风雨中保护集体财产,人小志大云云。真是意想不到的结果,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畅快淋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然,仔细想想,我最应该感激的除了黑哥就是长脖子了。是这头小毛驴,在风急雨骤的紧急关头,机警而沉着帮我度过难关。当我从低矮的驴棚走出来抖落身上的雨水那一天,也就是我已长大、深刻体会到驴子的艰辛与无私的时刻。我欣赏托·富勒所说“驴子驮的是酒,喝的却是水”,此后再也不会以各种理由和方式去怠慢它们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黄土高坡》里唱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日头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坡上走过。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果我来唱,就把最后一句唱成“还有我的驴跟着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些日子,我被驴儿感动着。万物皆有灵,动物包括可怜的毛驴都是有感情的,它们有爱人类的心。卑微的驴儿,顺从地受人的驱使,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其是否幸福,全取决于人们对它们的态度。就以这样一种姿态,无私地把自己一生奉献给人类,伴随着人类的需求而喜怒哀乐。驴通常过着简单而节制的生活,它们很少追逐短暂的欢乐或放纵。站在人类的角度,这种带有奴性的生灵,恰恰渗透出它的自尊和高贵。它为人类提供了各种体力的服务,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审慎和稳健、坚韧的态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的祖先和它们的祖先都劳作和安息在同一块土地上,受苦受累都缘于、归于同一把黄土。我的故乡还有一代代成长着的孩子们,也有着一代代的毛驴为人们默默效力,后代们还会紧密地生活在一起。正是这些沉默的生灵,帮助我们度过贫寒和凄苦的日子,度过了战乱和饥荒。从它们身上展现出来的不仅是常人固有的欲望、激情,还有处在特殊境遇里的生活格调。它们活得自在滋润,有一份豪迈来自于骨子里,好像它们从无烦恼忧愁。爱护善待毛驴,让人类永远是它们的朋友,就是让我们永远与这样的一种境界为伍,活出属于人类的尊严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