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才是真

拈花微笑

这两天在读冷成金先生的著作《苏东坡》，同时也找来由著名演员陆毅先生主演的同名电视剧《苏东坡》网页链接观看。苏东坡在密州夜梦已故十年之久的亡妻王弗，感怀至深而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一日午夜梦回，又泪湿衣襟，唯有东坡先生的赤子至情，方能赋写出这感人肺腑的传世佳作。恰逢关注的微信公众号意公子在力推新作《人生得遇苏东坡》网页链接，遂借其《十年生死两茫茫》来推波助澜，这里私下先行拜谢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东坡这首词是写给他第一任妻子王弗的。

她陪伴苏东坡的时间很短，16岁嫁给他，27岁就死了。在她去世后十年，那个寒冷的冬夜里，苏东坡梦见了她。

我们注意到这首词的题目：《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苏东坡的人生，写过很多关于记梦的词，光是“梦”这个字啊，在他的诗词里面就出现了将近百次。‍

但是这么详细的记录，说是哪年哪月哪日梦的，这个情况还是很少见的。可见这个日子，对苏东坡来说，很重要。

这是1075年，苏东坡40岁了。他对亡妻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

生死两别，你我之间隔着茫茫十年的悠长时光；

不思量，自难忘。

我并不经常想起你，但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不知道你生命里面，是不是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他可能在你的人生里面，有过或深或浅的那么一段足迹，然后他离开了。此后很多很多年，你都不一定能经常想起他。但是你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王弗被埋葬在苏东坡的老家，眉山。她十年前死的时候，是在京城，那年苏东坡刚刚外派回京，在国家信访局工作，王弗去世以后，灵柩一直停在京城西门外。没想到隔年，苏东坡的父亲苏洵也走了。于是他就扶着父亲和妻子的灵柩回了眉山。

当我看到苏东坡写给妻子的墓志铭的时候，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受：他们之间的感情，很平凡。

平凡到，好像是刚好逢父亲去世了，父亲生前又有交代说，你妻子和你同甘共苦，以后不能忘了她，要把她葬在你母亲的墓旁。‍‍苏东坡这才遵从了父亲的指示，顺便把妻子也运回去。

而且他在整篇墓志铭里面，那个情感最悲痛的地方，居然写的都不是和妻子的感情，而写的是：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

——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

你能在九泉之下跟着咱们的母亲，而我却没有这种机会！呜呼哀哉！

所以我一度不能理解，既然感情如此平凡，为什么苏东坡能写出这么情深义重的悼亡词？

于是我就去找，他们到底是怎么相遇、怎么相爱的。但很可惜的是，可能真的是因为时光太久远了，我找不到一些确切的史料，就连他们怎么相遇的，也只是一个谣传，并没有史料证明。

但是从苏东坡写给亡妻的墓志铭里面，我们至少知道了一个信息，就是妻子嫁过来以后，他居然都不知道，妻子会读书。

他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说，刚嫁过来的时候，她没有告诉我她识字。她看到我读书的时候，就坐在我旁边，我读着读着偶尔忘记的时候，她居然都还记得里面的内容。我就试探着问了她一些其他的书，她基本都能答得上来。我这才知道，她是一个聪敏而文静的女子。

所以你完全能想到，这是一个先婚而后爱的故事。‍‍在日复一日的相处过程当中，苏东坡发现，这是一个带给他无限意外之喜的女孩。他们在烛光下共读，在梅花前欢会，以歌劝酒，情意缠绵。

这一切，都被苏东坡写到了另外一首叫做《一斛珠》的词里面， 那是他在进京赶考的路上，经过洛阳，思念妻子而作的。

他这一去，就是三年。王弗可能都没有想到，他的丈夫有一天会光芒万丈。

当她跟着苏东坡从眉山小县城沿岷江、长江向东，一路进京，她看见了丈夫的文章在街上被传诵，她看见他成为了北宋开国百年第一的才子，她跟着这个这个志得意满的年轻人去了凤翔，开始了他正式的政治生涯。当年的苏东坡，有多狂啊。

他看不惯他的上司陈希亮，陈希亮当时建了一个凌虚台，要苏东坡写一篇文章来记录， 苏东坡就阴阳怪气地写，再大的建筑早晚都是废墟一堆，谁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

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

——苏东坡《凌虚台记》

王弗就劝他说，你这人生地不熟的，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苏东坡后来在写给妻子的墓志铭里说，说她有的时候会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聊天，‍‍‍然后等苏东坡回来以后，会复述他们的话，还会给出她的建议：

“这个人太有偏见，你的意见本来就是正确的，为什么还需要跟他们讨论呢？” “这个人这么快就跟你称兄道弟了，明显就是对你有所求，来找你套近乎的，这种人不能成为长久的朋友。”‍‍‍

苏东坡说，妻子的话，后来都被证实了。

但可惜的是，王弗跟着苏东坡从凤翔回京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苏东坡失去了一个，能说说贴心话的人。

而在妻子去世后第二年，苏东坡的父亲也走了。他扶着妻子和父亲的灵柩回了眉山，三年后离开，这辈子都没能再回去。

于是在妻子死后第十年，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这十年里，他也经历了很多。王安石的新法一出，他就不断给皇帝上书反对。皇帝终于召见了他，想要启用他，可是数次都被王安石阻止。他一上书无门，二无法施展才华，只能被迫远离朝廷，到杭州赴任。

而他的老师欧阳修也早已在几年前就离开朝廷，当个闲散官了。当年科举，京城汇集的这一帮才子人杰，这个文坛盛世，早已一去不复返。

苏东坡在杭州待了两年多，后来又被调到了密州，从此之后一个一个城市流转，就成了他此后生命的主题。他当时在杭州的时候，曾经的妻弟王缄从眉山到杭州来看他，在临别的时候，苏东坡依依不舍，写下了一首《临江仙》。

他的到来，勾起了苏东坡无限的思念。多好啊，那个时候父母还在，妻子也还在。我何尝不知道故乡的好，我在外飘零了这么久，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今日送上这离别的酒宴，请你把我的伤心之泪带回家乡，洒向江头凭吊吧。

苏东坡知道，回不去了。回不去的不仅仅是故乡，回不去的，还有时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即便我现在和你相逢，你也应该不认得我了吧。你离去的时候正是青春年少，而我现在，却已经是两鬓斑白，容颜苍老。

这是整首词里面，最催人泪下的句子。

我曾经看过的一个新闻，当年抗美援朝的时候，毛岸英牺牲只有28岁。他奔赴朝鲜之时，正好结婚满一年。没想到新婚妻子刘思齐没有等来丈夫的消息，却等来了噩耗。

在毛岸英牺牲55年之后，年迈的刘思齐第一次来到他丈夫牺牲的地方。她一遍遍摩挲着丈夫的雕像，他的人生永远定格在了风华正茂的28岁，而她，已经是个耄耋老人了。她说，这可能也是她最后一次来看他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多少生死相隔的人，再见面，就真的只能在梦里了。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我又看到了你，那个时候多美好啊，你还是青春年少的样子。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我想这首词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因为它写的不单只是苏东坡的感情，它写的是世世代代深沉的爱。

当他做完了亡妻的这场梦之后，他说：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个时候，我们再回过头去看这首词的题目：

正月二十日。

童云扬教授曾经把《江城子》之后，苏东坡每一首有明确记载正月二十日的诗歌列了出来。

你看，这是元丰三年的——

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

稍闻决决流冰谷，尽放青青没烧痕。

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

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

——苏轼《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

元丰四年的——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苏轼《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元丰六年的——

乱山环合水侵门，身在淮南尽处村。

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

岂惟见惯沙鸥熟，已觉来多钓石温。

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苏轼《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

梅花断魂，故人招魂，暗香返魂。



他在思念谁？他没有明说。我想，他可能也并不打算说。

就像在王弗死后，苏东坡在她的灵柩前烧香。在那整首词里面，他没有任何撕心裂肺的情感，只是好像淡淡地说，我趁着别人不知道，偷偷把沉香木加进了香炉里，只是希望香能燃得彻底一点，因为我很害怕一个很俗的预言，就是断头香。

这句话隐藏的意思是什么呢？

‍说如果这个香没烧完，那就叫断头香。如果是断头香的话，那来世可能会跟亲人离散。它可能也是一个不明不白的规矩吧，但是正是因为此，苏东坡应该也是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会被这样的俗规所困。所以他只能背着人做，只能偷偷地做。

但是我觉得，他这种傻傻的行为背后，其实是一种莫大的深情：他希望留下她。他固执地希望，下辈子还能再遇见她。

我们今天看苏东坡和王弗的这段爱情，在这首千古悼亡诗的背后，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感天动地，甚至连浪漫和甜蜜都很少，更多的是那种，细水长流的温馨和陪伴。但是就像电影《一声叹息》里面，张国立所扮演的梁亚洲跟他的妻子说的那句话一样，

他说：我握着你的手，

就像握着我自己的手一样，没有感觉。但是，如果砍掉了这只手，我也会痛。

我想，这才是它能够成为千古悼亡词的原因吧。

平平淡淡，才是真正的刻骨铭心。

图文源自微信公众号［意公子］，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