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成把教案轻轻放在讲台上,粉笔灰簌簌落在青布衫的褶皱里。窗外槐花正盛,细碎的白雪似的飘进来,落在他斑白的鬓角。这是他在学校的最后一堂课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蝉鸣声里忽然掺进几声咳嗽。他转身时粉笔在黑板划出歪斜的弧线,教室后门站着穿月白衫子的昙。四十年过去,她鬓边别着的那朵栀子花,依然像当年吊脚楼前沾着晨露的模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成,退休座谈会要开始了。"她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的蒲公英。成的手抖了抖,粉笔断成两截,骨碌碌滚到讲台边缘。那个夏天他们也是这样,话未出口就碎在风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79年大竹师范新生报到的那天,成背着蓝布包袱在车站等昙。蝉在梧桐树上嘶鸣,他数着地上斑驳的树影,数到第一百三十七片时看见白底碎花裙角。昙把麻花辫剪成了齐耳短发,发梢扫在雪白的脖颈上,像春风掠过新抽的柳枝。</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妈让带的霉豆腐。"昙递过粗陶罐,指尖沾着红油。成的手帕已经掏到一半,却见她飞快地把手指含进嘴里。站台广播突然响起,惊飞一群灰鸽子。装着钢笔的蓝绒布盒在包袱里硌得他肋骨生疼,终究没能掏出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吊脚楼的黄昏总来得格外早。成蹲在灶膛前添柴火,火光把他十八岁的轮廓映在土墙上,忽大忽小。"这是物理参考书。"昙从书包里掏出牛皮纸包着的册子,油墨香混着槐花香,"我在县图书馆抄了三个下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火苗蹿起来,舔舐着铁锅底。成的母亲在里屋咳嗽,一声声像钝刀割着暮色。他忽然抓住昙纤细的手腕,"考上师范...…",话刚起头,吊脚楼吱呀作响,成的爸挑着两捆柴推开斑驳的木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年,昙的婚礼办在谷雨时节。昙穿着红嫁衣,袖口的鸳鸯戏水图硌得手腕发痒,新郎是昙父亲悉心培养出的心仪王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让她想起吊脚楼下的霞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百年好合。"成的声音在喜宴上格外清亮。昙掀起盖头一角,看见他敬酒时喉结剧烈滚动,酒水顺着下巴滴在簇新的中山装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喜宴散后下起细雨。成蹲在屋檐下抽着烟,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墙上的喜字。昙花提着煤油灯出来时,灯罩上还贴着褪色的"囍"。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雨丝斜斜地穿过光柱,像把二十多年的岁月都纺成了银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退休座谈会上,年轻教师们在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成望着投影仪上的老照片,1985年教师节他和昙站在黑板前领奖,石灰墙上"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标语还清晰可见。他的手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的钢笔,蓝漆早已斑驳,笔帽上刻着的"昙"字却被磨得发亮。</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散场时槐花落得更急了。昙在台阶上驻足,白发间沾着细碎的花瓣。“上周拆老屋,工匠在吊脚楼房梁发现个铁盒”。她的声音散在风里,"你当年送我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里夹着干槐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老槐树正飘着四十年前同样的花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褪色的字迹依稀可辨,是师范毕业那年他偷偷写的"待到山花烂漫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成的眼镜片蒙上雾气。他想起师范毕业那年,昙在图书室窗边看书,阳光把她的睫毛映成金色蝶翼。那时他若能鼓起勇气说句话,此刻落在肩头的槐花,是否会有不同的重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暮色漫过操场时,他们不约而同走向那株老槐树。树皮上模糊的刻痕依稀可辨,是当年用小刀刻出来的“成”和"昙"。树根处冒出一丛野菊,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在致意那些来不及开放就凋谢的心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风卷起满地落英,那些未说出口的、未敢触碰的、未及挽留的,一切都随着最后一缕粉笔灰,轻轻落在他们相隔半米的影子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