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宪的美篇

沈宪

苏轼被贬又流放惠州

━━━探寻东坡人生之五

苏轼塑像在惠州故居门外

正面的塑像令人起敬站立仰望

惠州西湖中的苏堤

去年九月下旬，我从湖北黄冈市启程前往广东惠州，须在武汉搭乘飞机。飞行约两小时后，飞机即将降落，空勤人员提醒乘客不要打开窗户遮光板，否则将受处罚。这是我乘飞机以来首次遇到这种情况，心中虽不解，却未多问，周围的乘客也无一言语。我沉默不语，装作明白。

在乘坐“滴滴车”从机场前往市中心酒店的路上，我仍在思索此事，但未敢向司机询问，也改变了以往与司机聊天的习惯。我担心司机会反问我：“你为何想知道这些？”或许这涉及国家机密，普通人不应知晓，于是作罢。

惠州是苏东坡第二个流放之地。透过车窗望去，如今的惠州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南方城市。然而，当年苏东坡被押解至此，这里却是偏远荒蛮的南岭之地。朝廷除了派遣官员管理此地，还将官场“失足”之人当作犯人押送至此。中央政府从未指望这片荒蛮之地能带来经济利益，它只存在于宋政府的地图册中，每隔几年更换一位统治官员。

到惠州不足数月，苏东坡便开始寻找自己的坟地，并请人制作棺材，已然在为身后事做准备。他深知官场的惩罚之道，被流放到此的官员，再无返回北方的可能。皇室已彻底抛弃了他，他只能在惠州这座小城等待余生的终结。

故居中的父、苏兄弟二人

其实，从第一次被贬黄州到第二次被贬惠州，苏东坡在宋官场中又浮沉了十年。

这十年是苏东坡人生的鼎盛时期，他达到了中国历史上文人诗人未曾企及的高度，靠近皇上、皇太后及整个统治集团。他的妻子甚至在宫廷大典中侍奉于皇太后身侧，这是当时女子所能获得的最高礼遇。由此可见，苏东坡在宋皇朝中曾何等受宠，皇帝甚至有意任命他为宰相。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男子为何要学文写字？其最高目的便是入仕为官。为官不仅能改变自身命运，还能决定他人的命运，这正是仕途游戏最具诱惑、难以言说却令人深思的终极原因。苏东坡虽为文学家、诗人，但与那些真正的政治对手较量时，仍显书生意气，功亏一篑。他奸诈不足，锋芒外露，耿直有余。“乌台诗案”后，他再次被对手抓住把柄，发配至瘴气弥漫之地，这位大文学家、诗人只能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按理说，经历了第一次流放，皇帝又将他召回京城，苏东坡应已学会收敛。然而，他依旧“我行我素”，“自以为是”，“为人旷达”，待人接物方面毫无长进。官场中，不进则退。

惠州西湖公园

一次，苏东坡在家中酒足饭饱后，拍着肚子问家人：“你们说，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家人纷纷从才学、智慧、诗文等方面作答，唯有从杭州买来的侍女朝云说道：“满肚子的‘不合时宜’。”苏东坡听后，认为朝云是真正理解他的人。

在我眼中，惠州是一座风景优美、古建筑众多的南方城市。老城中的许多街道和商铺保存完好，广东的特色美食对我这个上海人颇具诱惑力。漫步于惠州老街，许多诱人的食品我叫不出名字，也不知其味道如何，便一路品尝。想到晚饭可能吃不下时，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我第一个参观的景点是“白鹤峰苏轼故居”。1097年二月十四日，苏东坡在此落成入住。朝廷发布“元祐臣僚，一律不赦”的公告，苏东坡自觉复出无望，决心在惠州安家落户，终老于此。于是，他在惠州东江南岸的白鹤峰上买下一块地，建造了这座居所。此地紧邻东江，风景秀丽。“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

从眉山、开封、徐州到黄州，我曾走过许多与苏东坡有关的遗迹和后人为他建造的纪念祠堂。而惠州的“苏公祠”与原始建筑最为接近，几乎未有任何改动。我在德邻堂、三贤祠、东坡居室、东坡书房、松风亭、招鹤亭等厅堂中穿行，仿佛能看见苏东坡的身影，听见他的脚步声。

那些坐落有致、幽静典雅的环境，那些院内竹椅、古琴的孤独存在，无不让人感受到诗人住在此处的悠然自得。那口苏东坡亲自挖掘的古井，井水清澈如昔。还有白鹤峰山坡上的翟夫子舍、林婆酒肆，栩栩如生地再现了苏东坡友好睦邻的闲居生活。

王朝云塑像在墓地旁

据史料记载，年近六旬的苏东坡携第三子苏过、侍妾王朝云，经大庾岭（南岭中的五岭之一）赴广东惠州。苏东坡虽为谪官，但因名气甚大，初到时仍被惠州知州詹范安排在官府招待所合江楼居住。

从苏公祠下来，我前往“西湖”。自苏东坡来到惠州后，他将城中最大的市民游览观景之地“丰湖”改名为“西湖”。实际上，他心中仍深深怀念着杭州的岁月。看着瘦弱多病、随他而来的小妾朝云，他们二人正是在杭州西湖边相识的。如今，朝云却随他来到惠州过这种生活，苏东坡便将此湖改名为“西湖”，以慰藉朝云的思乡之情。“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惠州西湖是5A级景区，原名丰湖。西湖风景区至今还保留着丰湖书院的旧址。虽然丰湖书院是苏东坡之后的南宋时期创办的，但为了与杭州西湖区分，书院仍以旧名“丰湖”命名。

惠州西湖虽不及杭州西湖名气大，但在国内众多名为“西湖”的湖泊中，惠州西湖的风景和名气仅次于杭州西湖。素有“天下西湖三十六，唯惠州足并杭州”的说法。惠州西湖与杭州西湖有许多相似之处，惠州西湖也有苏堤、孤山、九曲桥。

王朝云本是杭州的歌女，苏东坡在杭州任通判时，与名流在西湖上饮酒欢聚，当时12岁的歌女王朝云打动了他，苏东坡便将她赎回家中做侍女。“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句，正是苏东坡初见王朝云时，灵感迸发所作。

苏轼邻居卖酒婆

经常在酒店会客

王朝云聪慧丽质，能歌善舞，苏东坡教她识字读书，视她为红颜知己。苏东坡被贬黄州的第二年（1080年），他纳18岁的王朝云为妾。王朝云21岁时在黄州为47岁的苏东坡生下一子，可惜孩子半岁时因病夭折，此后再无生育。这段时期，对二人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在苏东坡仕途受挫、被贬之时，其他侍妾纷纷离去，唯有王朝云始终如一，跟随他长途跋涉，翻山越岭来到惠州。王朝云与苏东坡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陪伴他度过了贬谪黄州、惠州两段艰难的岁月。正如苏东坡所说，王朝云对他“一生辛勤，万里随从”。

苏东坡流放惠州时已58岁，年近花甲，而王朝云才32岁。她千里相随，不离不弃。然而，来岭南后的第三年（1096年）夏，王朝云感染瘟疫去世，年仅34岁。王朝云病逝后葬于惠州西湖栖禅寺东南。

惠州标志性的二个建筑

东坡和惠州人民友好相处

请大家一起来吃荔枝

惠州古城四面环水，苏东坡到惠州后，发现民众多靠小船出入，江上浮桥简陋危险。虽为“不得签书公事”的谪官，苏东坡仍不忘公职人员的责任，向官府提出修建桥梁、修筑堤坝、改善交通的建议。

苏东坡四处奔走，多方筹集资金，凭借他在杭州治理西湖和钱塘江的经验，为惠州百姓先后修建了西枝江上的东新桥和西湖上的西新桥，同时在西湖上修筑了堤坝，方便两岸民众出行。

当地民众为感谢苏东坡，将西湖上修建的堤坝命名为“苏堤”。杭州苏堤、惠州苏堤，都是苏东坡为民惠民的传世业绩，也成了后世的人文景点。

苏东坡的著名诗篇《惠州一绝·食荔枝》写道：“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首诗已成为罗浮山、惠州荔枝和岭南的千年不朽代言。许多人以为苏东坡吃的是罗浮山的荔枝，但实际上，这些荔枝产自惠州西湖附近的梌山（现惠州中山公园）。

我特地赶到中山公园，公园虽小，但在众多建筑物中间，有一座雕塑：苏东坡背靠一块石头，面前摆着一大盘荔枝，他笑着告诉人们，能吃到这种水果，也是人生一大乐事。看着雕塑，我久久驻足，苏东坡天生具有发现美好事物的灵性。若非周围有游人，我真想大声喊一句：“先生，您真是个有趣且懂得生活的人。”

即便在这种收入微薄的谪居生活中，百姓时常携酒提菜前来拜访苏东坡。他无需多言，当场作诗，铺纸提笔，一挥而就，来者人人如获至宝。在惠州的三年中，苏东坡创作了近600首诗文，仅次于黄州时期的创作高峰。这段时光，苏东坡有充裕的时间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对许多问题有了更深入的思考。他曾说“诗酒趁年华”，将流放谪居的时光，也视为诗与书法创作的黄金岁月。

大方为来访客人作诗书写笔墨

塑像

惠州的苏东坡虽处人生暮年，落魄流放，但惠州民众的热情好客、对他的仰慕与友善，以及灵秀的惠州山水，让他有了“此心安处是吾乡”、“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温暖感受，并无身为异客的落寞与不适。

家乡不仅仅是出生与成长之地，有工作、有事业、有团聚、有快乐的安心之处，亦是家乡。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公元1101年，人生即将谢幕的苏东坡，以自嘲的方式总结一生，诉说其功业不在庙堂之上，而在江湖之远。

在离开惠州前往海南时，我们全体乘客需先乘坐大巴，离开机场候机楼，前往百米外的另一跑道等待。前方有军机在起降训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心想这是否就是当初空勤人员提醒我们不要打开窗板的原因？细想之下，似乎并非如此。

在离开惠州的机场上，我不禁想到自己人生中也有过“惠州时刻”。

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人，往往会被生活的惯性推着向前走，被周围的环境强烈影响。在选择职业时，往往会不自觉地与大多数人的行为看齐，随波逐流。

初到欧洲维也纳时，我身无分文，脚跟不稳，情有可原。然而，十五年后，当我经营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饭店后，再做什么事，上帝似乎已不再过问，只要我还活着。那时，我再次面临人生的选择，一个可以走“偏锋”的机会。周围也有人选择了少数人的行为和职业，而我却总是强调“能力不够”“稳步向前”，没有那种再“搏一搏”的勇气，去改变这种“能力不够”的现状，去做一些符合自己身份、知识、学历、经验和个人偏好的“上台面”的工作。可惜的是，我仿佛中了“邪”一般，又一次一头扎进了绝大多数华人热衷的行业中。

苏轼的“惠州之路”是无奈被迫的流放，而我却是心甘情愿地走上了这条路，走进了人生的“惠州时刻”。我的上海超市经营生活，与我所追求的光明生活毫无关联，完全是一个普通海外华人的选择。我自以为生活的小船只有如此才不会沉没，或许还能驶向某个岛屿，找到一个藏有无数珍宝的山洞。超市里的食品卖不出去，自己也可以吃、可以用，这种庸俗得不能再庸的思想，现在看来，我不过是一个贱得不能再贱的社会底层小民，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完全吻合无缝。

正因为我是如此之人，在人生路上，必定会走上如苏轼的那条惠州之路。他是无奈，而我却是心甘情愿，又极其悲哀。维也纳华人生活光明之路有千条万条，而我却独选了那座无聊且不合个性的小桥。苏轼在惠州爆发了他的创作热情，而我开小店后，却爆发了再扩大店铺的傻瓜狂想。无可救药的人，必一路走到黑。这就是我那一段悲哀的“惠州时刻”。

此行三天的惠州之旅，让我对大诗人苏东坡的敬仰更加深了。

沈宪 游记散文

苏轼再次被贬惠州

2025年3月7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