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几个月了,作为临时工的刘文贵,渐渐的成为军马场的传奇人物。先前,套一匹烈马,围的围,拦的拦,套的套,几个人折腾老半天,送一批军马,需要闹腾七八天。而这学生娃,骑匹老马,慢悠慢悠进了马群,口中吟着一种腔调,抓那匹马,那匹马顺顺溜溜地,一匹两匹三匹……半天功夫,就吆到圈栏里,上缰绳,搭上马鞍,然后三匹一排连接,马背上驮上一袋精饲料,一声唿哨,排成一长队,向北边出发。刘文贵骑白马在前领路,刘润后挎个药箱和另一个职工断后。</p><p class="ql-block">马武和一干职工开头就看傻了眼,刘润后驯马医马已很有一套了。而这刘文贵咋能摆布得烈马如此乖顺,难道是马王爷转世,或弼马温下凡?此时的刘文贵已经能娴熟的运用所谓的“通灵术”。马场长已坚定地打报告,要求把刘文贵转成正式职工,名称叫驯马师。不信,请来马场看看,旷世奇才啊。</p><p class="ql-block">北疆雪野,村落像蜷缩的灰白甲虫,十几里几十里才有一小簇。空旷的大地。马队不紧不慢地行进。单调寂寞或空灵……</p><p class="ql-block">而在汉族村落里,则是喧闹沸腾的,隐约着一种不安或恐惧。这运动到了此时,如同发面,一碗面粉,结果发酵成丰滿的一盆子了。接着对中农富裕中农小土地出租者(土地一百亩几十亩不等,自已不耕种,向佃户收租子)重新审定,一般划为富农。各村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各生产队确定对象后,不用当面审查,撒开人马开会,核查四六四七四八年,这些人家的雇长工情况。刘老宽因为是这一带有名的长工头,所以远近村落总有外调人员找他,调查四几年某某人是不是在李家当长工,老宽已知来意,调查的背景是该村人一定说此人给村中某富裕中农当长工。他便说:“啊呀,二十年前的事啦,我可真得想想了。”过了一会儿,他肯定的说:“对的,给李家做长工。”别看这句话,却可以让某富裕中农或中农逃脱劫难。至于本村的何满有,老宽的话更是掷地有声:“他兄弟何存有是连胜他们队伍的,牺牲后,父母病倒了,七八十亩,一个人,种时种不上,收时收不了。连胜托我给他家雇两长工。实际上是地下党组织寻人照顾烈士家属的。怎么能算何家的雇工呢?过了二十年了,向烈士家属倒算账?”何滿富家的长工属性如何?刘老宽一个人说了不算,那两长工,一个死了,另一个在武林县,马上派出两组人外调,一是找那活着的长工,另一是去找连胜核实。此时,全公社第一批漏划的地富已公布,东卜子两户,西卜子三户,又如土改,抄没财产,责令搬出自己的院落。于是,像何满富他们人心惶惶,像伸长脖子待宰的鹅,但刀久久不下。</p><p class="ql-block">老宽乘着夜色,前往知青点。他刚进院,傅晴叫道:“刘爷爷,你上年纪了,怎么不让你孙子来呀?”张黎明说的直接:“文喜呢?他来了,可热闹啦!”老宽笑笑:“明天吧!”郭玲傅晴失望地回了屋。张黎明进了西屋,和老宽说些闲话。张黎明终于耐不住孤寂,两个晚上与文喜唱歌说笑,感到文喜是个坦荡潇洒的少年,和他在一起,可以忘忧。</p><p class="ql-block"> 而这几天的文喜则正在家中忙碌,金叶在折叠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纸张,然后一把小剪上下翻飞,剪出各色各种窗花,再拓上花样,孙秀莲依样剪起来,文喜则一样一叠摆放有序,一入腊月,集市可以摆放出卖,人们曾把当年说的太玄乎,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游斗啦没收东西啦。其实,一些传统节日时,卖些应时制作物品,不在此例。</p><p class="ql-block">旧历年就在近前了。挖肃工作出了一个重大转折。</p><p class="ql-block">省挖肃办公室里,收到一个骇人资料。此人是个写小说的,结果,提供一个从后来看仍然是小说素材的政治报告:本地区潜伏着一个反革命政党,以少数民族为主,不断的自上而下的渗透扩大。可把军人出身生在南方的大主任吓出一身冷汗。发出紧急通知,刻不容缓十万火急停止一切工作深挖xx党。</p><p class="ql-block"> 按文言文字含义,五家为一邻,二十五家为一里,五百家为一党。乡党,即为同乡之意。会、道、门、堂、帮,则为江湖组织。但一旦称党,那就是有组织有纲领的政治集团组织。塞北竟有如之党,那就是江山易主人头落地的严峻现实了。省盟市头目已确定,需深挖的是旗县公社大队小队各行各业的潜伏人民了。一个标志性线索,蒙族干部,以及与他们有密切关系的人员。</p><p class="ql-block">卧龙公社南卜子大队的挖肃领导小组,在学习完文件后,一研究,第一个嫌疑人竟是刘润后,几年里,他出入后草地,近年,又学会了蒙语。二舅邢根寿表哥邢滿仓都在牧区。“哈哈,跑不了,这刘润后保准是Ⅹx党!”组长狄存娃惊喜一叫。军宣队尤排长下令:“明天抓!”</p><p class="ql-block">第二日一早,贫宣队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知青马骏,尤二英插了一句:“刘润后会些武功,要小心。”尤排长略一思考,说道:“我亲自去。”三人三支枪,一早就出发了。</p><p class="ql-block">军马场,在卧龙山里一个平旷的草坝子上,前临一个湖泊,而此时,已结了冰,阳光下,晶莹闪亮。四周草场,尽管下了一层雪,但野草仍有尺余。远处马群,湖侧,羊群。</p><p class="ql-block">尤排长他们进了场部,独眼秦太平接待了他们。说是找场长,秦太平笑了笑:“马场长这几天,心神不宁。每天都在北脑包瞭着。”他说着带几个人去找。</p><p class="ql-block">马场长马武,五十几岁了,正伫立高处,向北遥望,一脉连山,白雪皑皑。</p><p class="ql-block">尤排长说找刘润后调查事情,马武一见军人,倍加亲热,请他回场。吩咐秦太平先回去让食堂炖羊肉。路上问道刘润后,马武一脸忧愁,喃喃自语:“唉,一定有问题了。”尤排长与马骏相视一笑。马场长满腹心思:“润后和他儿子还有一个职工,往边境哨所送军马,一走二十天了,听说下了大雪,唉,别出事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对不起……”尤排长一听心就凉到底了。也无心吃饭,连场部也没进,匆匆往回赶。</p><p class="ql-block">此时的刘润后与儿子滞留在内外蒙边境线上,十几个哨所,马匹更换不说,由于形势严峻,边防军日夜巡逻,马匹疲惫生病,这父子俩治疗马匹,驯服马匹,就这样耽搁起来,一场大雪,行动更是困难了。也好,他们躲过了一场劫难。</p><p class="ql-block">尤排长他们先到了公社,扑面一个喜讯:卧龙公社挖出了ⅩⅩ党最大头目何元宁。此人的岳夫是蒙族,共产党职务是右旗旗长,xx党内职务是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呵呵,顺藤摸瓜,一蔓一串黑葡萄。</p><p class="ql-block"> 后世人总是对于某一方,尤其是历史暂定为错的一方,极尽贬义词。实则不一定,这挖肃队,并不缺智少慧,全思踩雷勇士。何元宁,既是一方Ⅹx党头目。他身上摸到两条线,一条线为组织线,公社书记,一切下属,凡被何书记踩过的人反而欢喜雀跃了。于是狄存娃尤二英一夜成囚。尤排长审了几审,这两人对党忠贞不渝,一口一个刘胡兰式的不知道。于是,他们遣送到公社挖肃队了。</p><p class="ql-block">何元宁另一条线,是亲情线。他是外县人,老婆不知何因,一直在右旗。这里,最亲近的是大井村狄存有老婆。两人私情半村人皆知。好啦,一审一问,这女人就承认了:“入裆?噢,入了裆了。当然了,四清时,老何,就住我公婆家,就入过了……”女人有几分羞涩,作记录的林思北意识到理解劈岔了,瞬间羞红了脸。待要提醒。“你男人呢?”新任组长的杨根小厉声喝道。女人她可害苦了丈夫狄存娃了。本为生产队挖肃领导小组长,一夜成囚。但他死不了承认。</p><p class="ql-block">这新组长杨根小,是怎样的一个汉子呢?本是刘老宽当队长时搭档杨福贵的堂弟,家大孩子多,是生产队的老欠款户,生活的担子压得这个男人喘不过气来,平时少言寡语的。运动来了,他进了村挖肃队,说话有条有理。则让军宣队看中了。权力,尤其是能够决定一些人的生死成败命运时,不管大还是小,这权力就会是一杯烈酒,谁饮谁兴奋,甚至狂躁。它会让人迷了自我,迷了自知,迷了本性。像个幼稚的不省人生的孩子了。人们发现,这平时不起眼的根小子,如此能言善辩,如此果断凌厉,如此铁面无私!其实,运动如潮,会亮晒出一滩各色海鲜。展示出复杂人性:善恶美丑。于是,有了一句新名言:路遥知马力,运动见人心。</p><p class="ql-block">狄存有的感觉是从半空中自由落地,昏头昏脑的不辨东西。何元宁,弄了我老婆,还弄出个他妈的什么xx党。他不能接受。在群众大会上坚贞不屈了。于是出拳出脚的不只是挖肃工作人员了。他这个人为人憨直,自继任哥哥村中职务后,且不说平时劳动生产方面,光破四旧当司令做专委,方法粗暴,为之就惹下了许多人,结了许多怨。此刻,他自认为虎落平阳被犬欺了。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人是侯二牛,这可活在他手里了。</p><p class="ql-block">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审查会时,这家伙竟没有动他一指头,只是在第一次会上,对他笑咪咪地唱了一曲“翻身农奴把歌唱”,惹得众人笑了。他没动手,侯家人没动手……似乎以后几次会上都没有发现这家伙的身影。</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二英子风雪军马场。</p> <p class="ql-block"> 不经人事,不识人生。其实,运动另有一个功效,也会教育人,改造人。侯二牛被“专委”专政后,反而悟出了运动的真谛,那场风暴中,最后只有北沙墚那个乱说话的光棍汉判了三年刑外,其余人还不是各就各位的。而且他竟结下了各行各业的各村的难友或挚友。尤其是从刘家拿的治伤药水,让许多人终身难忘。那个供销社的老梁,竟一直以“干老子”自称,见到二牛,非拉回家,吃上拿上。弄得二牛很难嘻皮笑脸了。二牛还悟到又一个哲理:权力一旦给予某人整治人的便利时,某人常常忘记了一个事实,即自己也会被人整。他看到狄家弟兄的下场时,更坚信这一点。于是,他没有以牙还牙去。</p><p class="ql-block">村里开会挖Ⅹx党时,他便溜到知青点,与刘老宽说话了。他一进门,就告诉说:“宽叔,何元宁,扛不住了,几天功夫,便咬下一大片,有狄存娃两口子,据说,没交待存有两口子,可那女人却一问就招了……”老宽怔怔地:“真有那么多坏人?”二牛卟哧一笑:“谁都说你老人家赛孔明,掐算掐算,像存有老婆那货Ⅹx党要她?她能……”见老宽一脸严肃,他止住了怪话。</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骆云生推门而入,身后是他弟弟骆玉生,才二十出头。骆云生进门就说:“宽叔,有个大事找你。”二牛是个识眼色的人,起身走了。原来,北部边防紧张,各地民兵工作提到首位,“全民皆兵”。而挖肃没几日,七八个公社的武装部长就成了xx党党徒,县武装部紧急招干,骆云生便成了最佳人选。小南卜人慌了,放卫星时吃了一亏,工分提上去了,结果半年缺粮,几乎饿死。总算找到个明白人做了领导,可又要提升。串窝亲,好沟通。骆云生说了主意,明面上让玉生接任,暗里全听刘老宽。全听?这得有多大的信任。刘老宽笑了:“就凭小南卜子不让我背出背进批斗我那瘸大嫂,你怎么安排我怎幺办!”玉生有点腼腆:“宽叔,我只能按排辈叫了,其实我比文贵才大两岁。这运动又这样,我心中真没底!”骆云生压低声音:“继续整理各家材料。”挖肃工作开始后,骆云生一面搞水利配套,一面搞挖肃。他让各家各户家家当家人说家史,那会认认真真的,记录材料一迭又一迭,村里三四个初中生抄抄写写,那材料光看字迹,一笔一画,标点规范,谁见了敢说不认真。但结果没一个异己分子。大队挖肃队下来一查问,会计抱出二三尺高的资料,告知“正在一一核实。”</p><p class="ql-block"> 老宽压低声音:“眼下挖这个党,怎么应付?”骆云生朝窗上望一眼:“我已有了计划,先大张旗鼓地开会,抗不住时,咱村地富分子有九个,让他们自个坦白承认去!”老宽一怔:“这合适吗?冤枉……”骆云生打断他的话:“一个帽子也是顶,两个帽子压不死人。”老宽恍然大悟,乌鸦身上涂墨水,反正是个黑了。老宽拍一下玉生的肩膀:“你们弟兄好脑筋,什么事做不顺当!”</p><p class="ql-block">而被关在大队的狄存娃两口子,还在死抗。最后以“死硬分子”押到公社挖肃办公室去。地点不在东卜子,而是北沙墚村从前王家的东跨院,原是生产队的办公室大会议室。大会议室铺了麦稭,死硬分子的关押地。中间又隔一小间,关押女xx党。何元宁及十几个首要分子,轮流受审。让他们交待发展了多少党徒。审讯室则在西库房,中间一个大火炉,被审者站立听候问话,一张大办公桌,专委主任于化龙又改为挖肃办主任。他居中坐,旁边是记录员,另一边是军宣队队长,两排坐着贫宣队与知青,虎视眈眈的,大井村的杨淑芳就在其中。</p><p class="ql-block">若定睛一视,一根房樑上,垂着一条麻绳,正在被审者一侧。尤二英脸色煞白,灯下看,这个女人很耐看,不胖不瘦,不高不低。眉眼间有几分轻佻,回答话声音清脆:“我只知道共产党和国民党,这个什么党从未听说过!”“啪”一个嘴巴抽在嘴上,是杨淑芳。接着两个队员,一人一只胳膊反背一抓,把人摁向彤红的火炉……一会儿汗水吱吱掉在炉盘。二英子是个烈性子女人,不承认。拉到外面雪地上,零下二三十度,刚刚极热,此时极冷。二英子环顾这院落一排正屋,一排西小屋,另一间小屋忽地伸出一颗脑袋,是何元宁,他住个单间,隔壁审讯的声音让他坐卧不宁。二英已认出他了,他急切摆摆手而后退回去了。</p><p class="ql-block">他摆手的本意是别死抗,别死抗。而二英则反之以为是别承认。……</p><p class="ql-block">当她醒过来时,已是下半夜,这间屋子里火炉还旺着,人却只剩两个看守她的人,一个伏在桌上睡熟了。另一个叫二楞子的后生则俯身摸着二英的胸部,或者说是被他摸醒了。她眼一睁,把二楞子吓得缩回手:“呵呵,我只摸了一把。”二英心一动,笑得妖媚:“想摸几把摸几把吧。这身子已不是我的啦!”二楞子心神一荡:这女人三十七八,身上肉软绵绵的。又要伸手时,二英含笑低语:“扶我起来。”这二楞子二十七八的单身汉,为人憨直,曾是专委队员,而今又是挖肃队员,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下手重,效果好。内部有话:“二楞出手,一个顶俩。”二楞子俯身扶二英时,这二英将脸贴在二楞子脸上,二楞子一下酥了半边。二英声音又低了些,还朝伏案酣睡的另一个人瞥了一眼:“我得尿尿去了,等回来你继续摸!”二楞子嗯了一声,脸上那种感觉仍很鲜活。二英扶墙挪动,一步一挪,似乎行动不便了。二楞子也不傻,这个样子了,让她自个去了。他往炉子里放几块炭。听得窗下那女人撒尿声,妈的,这骚货也不走远点。屋地很杂乱,二楞子从墙角拿把扫帚扫了起来……七八分钟不到,他开门去查看,不要昏倒在地。叫了声:“二英子,哎,二英子!”望向大门口,没人……</p><p class="ql-block"> 当整个挖肃队哄动时,尤二英已在北沙墚村北通向军马场的山道上。此刻,北风卷雪,已把村庄山林笼罩起来了。</p><p class="ql-block">挖肃主任于化龙判断,她一个女人家,不会跑到哪里的,首先查看的是水井,接着有人报告,审讯室里那条梱人吊人的麻绳不见了,首先被关押人员中有一人放声大哭,是狄存娃。老婆拿了绳子逃脱,一定是寻了短见。他这一哭,其他ⅩⅩ党分子无不面如死灰,物伤其类嘛。于是把个北沙墚村翻了个鸡犬不宁。凡有空房子的,都用手电照照。天亮时,又扩大范围,从树林里侦查。</p><p class="ql-block">几个小时后,大家泄了气,要死也早他妈死啦。稀稀拉拉回了住地,不少人用雪擦耳朵的或手脚的。人们共识是就差死要见尸了,这种天气,穿件小棉袄。除非这要命的天气里老天不要她的命。</p><p class="ql-block"> 许多人在生死关头,要么怕死,要么不怕死。怕死,便有怕死的选择。不怕死有不怕死的选择。尤二英,卧龙公社“五朵金花”之一,卧龙公社文艺宣传队领导,她在此刻,是怕死的,不能就这么不值钱地死在风雪弥漫的卧龙山里。她从樑上放下后,并没有昏迷多久,闭着眼想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逃。她在雪地受冻时,就看好了西北墙角的出口。躺在地上困扰的一个问题是逃到哪里?当她想到七八里外的军马场时,脑海一亮,但又暗淡了,刘润后,四清时她戳了一锥子的刘润后。又一想,刘家人心善人正。她咬咬牙,拿定主意,胡弄了二楞子,终于找的机会进了卧龙山。由于有了军马场,这路拓宽了许多,尽管风雪弥漫,但路还是可以辨得清。孤身一人,在这山路行走,有两重危险,如果遇上狼,九死无生。另一重危险就是这严酷天气。由此可以看出尤二英的不平常,她把审讯室的麻绳左一圈右一圈缠在腰间,腰寒浑身颤。小棉袄紧紧贴身,她那个敢放慢脚步,她知道,快走身上发热,快走才能活命。一块毛头巾,折叠几层,护住双耳。蜷在袖筒的手,一发麻,赶紧抓把雪搓擦,脚步一步不停,口中呼着寒气……</p><p class="ql-block">事后,她回顾那天,大约是凌晨两点多逃脱,翻过两重山坳,不远处有灯光亮着,她不再随路而行,而是照直而去……灯亮处,是军马场的羊棚。一个大院,两间正屋,院分两处,西边偌大一处是暖棚,外面便是喂草料的地方。因为正是绵羊下羔季节,羊倌马六六提着马灯到棚里照看,这天气,会冻死初生羊羔的。他提灯照看,羊咩咩叫着。忽地,隐约一个女人声音:“救……命!”马六六又一听,大门口有人叫。他提灯走出暖棚,走近几步,是有一个人影倒在地上。</p><p class="ql-block">马六六抱回屋里,是女的,眉眼头发全是白霜,他不敢怠慢,拿起脸盆到墙根拨拉了一盆雪,这是常识,手耳脚最易冻伤,他把那人横放在炕沿边,先擦脸面,啊,马六六几乎叫出声,怎么是她啊?</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刘文贵意外从军。</p> <p class="ql-block"> 尤 二英醒过来时,已是中午时分。她浑身赤条条躺在暖融融又滿是男人气味的被窝里,脸上耳朵手脚小腿都涂了药膏,涂药处隐隐有痛感,但不发胀不发热。塞北人都知道冻伤后,伤处火辣辣的疼痛。回想一下,最后记得倒在一个门囗。润后?这屋火炉正旺,灶台上还有半碗姜汤。是活着!窗外风停了,却是鹅毛大雪。听得母羊与羔羊呼应的声音,浑厚与稚嫩,又参杂寻觅的焦急,慈爱的呼唤与奶声奶气应答融合交织成心灵眠歌,让尤二英又有了睡意……</p><p class="ql-block">推门进来一人,跺跺脚,回身时,二英子看清来人:马六六。马六六脱下大皮袄,憨憨笑着:“二英姐,这是咋回事?实在没办法,我又摸了你……”二英子凄然一笑:“想怎么摸就怎么摸,这身子是咱们白赚的……”马六六分辩道:“这天气没把你冻死,够命大的,光用雪揉搓是不行的。多亏文贵这药……”马六六不好意思看二英裸了上半身,转过脸……</p><p class="ql-block">终于,避不开一个所有故事中雷同的男女情节:娴熟与生疏,柔和与刚猛,劫后余生与意外相逢,交织在一起。鹅毛大雪刷新了一个人间,遮掩沟壑与尘垢。也给了这对男女新的人生。这里此刻没有阴谋阳计名利得失、强权与奴役、现下政治与传统道德,剥离一切杂色,只割下原始人类的纯粹与干脆。接下来,他们开始了百日夫妻的甜蜜生活了。</p><p class="ql-block"> 同一场雪,却给了不同人不同的境遇。卧龙公社的挖肃办公室外,雪地里单衣薄裳的狄存娃不扛了,老婆仍没有消息,这种天气,阎王让活,也活不了。要死大家死。他朝屋里抖抖索索大叫:“我我交待!”于是,南卜子大队XX党人数直线上升,几十个家庭陷入了恐慌,也让各村挖肃小组忙碌又忙碌。狄存娃自称是卧龙地区Xx党组织部部长,他一口口咬人了。</p><p class="ql-block"> 同一场雪,几百公里外的边境线上,刘文贵和一名军人则在艰难行进。这批军马要送到十个哨所,当刘润后他们吆赶三四十匹到了07哨所时,一个军人焦急地迎出来,这个哨所出了状况。出去巡逻的九名军人三天未归,按常规早出晚归。在形势紧张,种种猜测都有可能。第二天早上,这位炊事兵已报告了上级,但风雪弥满,久久不见救援。他见了马群,本来喜出望外,一看仅有两人(另一个职工病在了05哨所),还是卧龙军马场送马的马倌。急得措手顿足。刘润后父子俩先将马匹吆进马厩,回屋与林玉柱说话。林玉柱热好饭菜,刘文贵边吃边问:“他们全是骑马出去的?大约全程多少?”林玉柱望着窗外,口里应答。“小林,你熟悉这路线吗?”刘润后问。“我不熟悉,只知道个大概方向。我开始也不着急,今早上,所长的座骑跑回来了,人呢?人呢!”林玉柱声音有点哽咽了。刘文贵却笑了:“这好办了,吃过饭我和你找人!”林玉柱看一下手表,下午两点。润后想了想:“三天了,他们吃什么?”文贵瞅一眼墙脚的煤油炉:“这个一定带上,冰天雪地喝不上一口热水,够呛。”林玉柱按野营炊事准备起来。润后选了九名好马,马背上驮草料物品。文贵从马厩里牵出那匹所长座骑,一匹黑儿马。开头刨地吼叫,只见文贵轻轻拍一下马背,喃喃数语,那马垂耳俯首,又见文贵附其耳,发出一种起伏顿挫的声音,那马仰天一啸,而后腾腾带路前行。可怕林玉柱吃了吓,怔怔望着刘文贵父子,这了遇上奇人了。他回过头叮嘱刘润后:“叔,守住电话,总站两小时便来电询问,您如实报告!”这支搜寻队很快融入茫茫雪原了。</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望着风雪弥漫的雪野,心里很是不安,文贵倒底年轻,此事盲撞了。屋内电话响了,一个焦灼的声音:“林玉柱,什么情况?”润后答道:“小林去找人了!”“什么?胡闹!你是谁?”“我叫刘润后,卧龙山军马场来送军马的,遇上这事了,我儿子和小林一起去的!”“你儿子多大了!”“二十岁。”电话那头听得接电话那人在汇报情况,电话沙沙响着。“刘同志!谢谢你,一有情况就来电话。总站救援最早明天或后天早上可到,这鬼天气。”电话断了。刘润后赶快到马厩给马上料。</p><p class="ql-block"> 大黑马不紧不慢地带路,林玉柱跟着刘文贵默默前行,身后九匹马成队跟着。风小了,但雪大了。走出五六里后,大黑马不走了,回头发出一声悲鸣,而后向斜对面跑去,文贵低语:“不好!”拍马跟上,在二十几米外,积雪发现了一人一马,一个小战士抱着马头,人马都冰僵了。林玉柱见了号啕大哭:“周小娃,是周小娃,才十八岁。”文贵半蹲下拂去小战士脸上冰雪,圆圆一张脸。林玉柱在雪地狂奔:“站长,老马,刘生贵……”文贵抓住他,:“上马,他们不在这里。”指指大黑马,那马又折回刚才的路上。林玉柱傻傻望着雪地上逝者,文贵催促道:“返回来带吧,寻人要紧。”</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在一丛山岗的传说是霍去病的藏兵洞里,找到活着八个人,他们战马四散,如此风雪,他们徒步不敢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中往回走,除了抓把雪吃,五天里粒米未进。当林玉柱大哭着:“小娃牺牲了。”他们睁开眼,仅仅溢上了泪花。他们冻饿交加,有气无力了。刘文贵则把煤油炉生起,搬锅溶雪,而后将一碗小米下锅。林玉柱看着战友们如此也慌了,赶快帮忙。十多分钟,两人分别扶着他们,一人喂了半碗米汤。文贵吩咐,每两个小时再喂,量逐步加。文贵检查他们手脚耳鼻有没有冻伤的,有一个士兵手肿胀,赶紧给他涂了药膏。所长却呕吐不能咽饭,文贵查看把脉,拿出家传的八根针,选了最短的三根,给所长扎在腹部,林玉柱惊喜叫道:“你是中医?”文贵低声应道:“学的是兽医,不过人与动物有相同之处!”“管他什么医,救命要紧。”林玉柱已经服了这个年青人。仿佛有魔术似的,一路把马使唤得乖乖猫似的,洞外,十几匹马簇拥着。过了一会儿,文贵出来拿料兜,给马一一喂料。他叹口气,估计明天也不能上路,几个士兵虚托了。</p><p class="ql-block">救援队黄昏到达07哨所,骑兵团长亲自带队。这团长五十几岁,一进院,下令:“炊事班火速备饭,饭后出发!”便大步进屋叫刘润后问话,刘润后平和介绍了情况,团长急切地问:“你儿子多大了?你就打发他去?”润后笑笑:“他二十岁,刚念完高中,一直在军马场帮忙,首长放心吧!”“听口音,后山人?”“卧龙山南的。”“啊?哪个卜子的?”“南卜子!”“刘老宽你认识吧?”“他是我爹!”“啊!哈哈,你是龙龙啦!”团长站起身:“我是赵二虎,你爹是我参加革命的引路人。你爹驯马很是厉害……”这赵二虎见是故人之子,又得知卧龙军马场场长是马武,情绪激动。正在这时,通讯兵交来急电:暂停搜索。原来05060809哨所出动人马搜索,引起外方紧张。润后说道:“赵叔,别太急,等我儿子消息吧!”赵二虎下令卸鞍住宿。此夜,他和润后一屋住,说了大半夜话。</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三人一组,分散沿北线搜寻,直到黄昏,十组人纷纷回来,有一组驮回了一具战友遗体。让众人焦急万分了。刘润后近前查看,对赵二虎说:“赵叔,我儿子他们就在这娃的附近。”赵二虎不解,刘润后解说:“这娃身上有他给洒的药水,不然雪停后,会被野牲口欺害!”赵二虎当机立断:“明天凌晨出发,就以发现遗体为中心四下搜寻。”</p><p class="ql-block">但在第三天下午,迎见了文贵一行,这些人体力恢复了一些,勉强骑马而行。</p><p class="ql-block">赵二虎听完07所长与林玉柱的叙述后,一把拉过刘文贵:“大宝贝!从今后归我了!”转头下令:“冯参谋,两个任务,一,向总站汇报详情。二,给刘文贵办理军籍,直接找师部特招特办。”</p><p class="ql-block">刘家从明末以来,历经八代之久,才有子弟入了军籍。此夜,刘润后和刘文贵分别做了同一个梦,一个身着铠甲的武官,把一柄马鞭递过来,润后文贵不约而同伸手去接,结果让文贵抢先抓到了。</p><p class="ql-block">第三日早上,刘文贵把十匹马从棚里吆出,一声叫后,十匹马排成一行,文贵对那病愈后的所长说:“让马认主吧!”十名战士走到各自的马前,抓住了缰绳,却见一马咆哮不安,文贵笑了笑,跑到那马面前,拍拍马脊。把牵到队首,和所长的马换了一下,那马仰天一啸,打个响鼻,并用头触触所长的身子。</p><p class="ql-block">赵二虎骑兵团长,马背上见过几多生死,但此情形让他惊诧了。接下来,刘文贵一番话,让众人叹服了。</p><p class="ql-block">“其实马与人也是一种缘,既然有缘,就待善待于它。周小娃同志是不是常常鞭打他的那匹马吧?我曾察看过,马后腋下鞭伤都冻得肿胀了。”十名战士不禁啊了一声,其实,出事那天,周小娃那马不听使唤,驮了他迷失在风雪中,为寻找他,才偏离了巡逻线。</p><p class="ql-block">“我建议,自己的战马,一定自己喂。另外,尽量不要用鞭。特别不要骑在马背上,用脚镫使劲磕马肚子,那特别疼的……”众战士心中不得不叹服,文贵语毕吼出一声,众战马竟齐声“咴咴”叫起。赵二虎两手抓着文贵双肩“孩子,该给你什么称号呢?马王爷?弼马温?”身旁冯参谋插了一句:“叫刘司马吧!”司马,是古代最初是管马的官,那时马匹是军中重要的交通工具。战骑奔行,势不可挡。所以,司马成了要职。</p><p class="ql-block">等把其他马送到几个哨所后,已是腊月二十八九了。在总站,赵二虎告诉刘家父子,那同行职工在二连乘车回去了。“我与马武兄弟通了电话,润后,你就住下来到各哨所驯马。什么时候回去,马武会来电话。文贵的军籍已批复了,不过得到师部政训处训练一个月。”</p><p class="ql-block">润后父子俩相视一笑,但又笑不起来,估计家里的挖肃运动又牵涉到他们。</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仿佛人人尽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