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书屋

随心

曾经，在一个叫做遵义钛厂的地方，有个《星星书屋》，那是有关我的故事。听者得有点耐心，因为没有扑朔迷离的情节，也无诧异惊奇的内容。犹如一杯淡淡的清茶，有人喜喝有人不屑尝。也许，你无意无兴看完，那也不打紧，我姑且说给自己听，我写给自已存。 一、心生之念 那是八十年代后期的1988年初，我大学毕业后分配遵义钛厂已6年，结婚成家也已4年。由于妻在150公里外的贵阳工作，始终处于两地分居的我，住厂单身宿舍仍过着准单身的生活。钛厂在遵义市郊，离城10里路，交通甚为不便。作为有三千职工的厂区，附近没有电影院，没有报刊亭，没有娱乐设施（那个年代，不要说手机，连电视也难得看）。五幢单身楼的数百职工，业余生活单调枯燥可想而知。 而我自小对书情有独钟，但苦于难找书看。到钛厂工作后，业余时间除学外语及专业知识外，看书似成一件奢侈之事。即便周日辗转到市里新华书店，也只能大致翻翻书，还得遭店员白眼（那时开架售书还处初始阶段）。我曾订一份《读者文摘》杂志（后改名为《读者》），但每月仅一本，难解其渴，徒留其憾。 当时城里出现了租书店，每本每天两毛钱。但对我来说，太不方便，价格也觉贵。于是我想，如果我在厂区办个小租书室，利用晚上休息时间出借，象征性收点租金用于购书，循环往复，既方便了大家，也丰富了自已，岂不两全其美？为此越想越觉行，越想越兴奋，便图实施遂願。那时还没“共享经济”之说，唯有点“众人拾柴火焰高”之念。 二、书屋诞生 办书屋首要是书。我便揣着自存的余钱，趁着回家的机会，在省城贵阳最大的大十字新华书店，寻问到后边的书库，负责的是一位约50岁的阿姨，她告诉我批发书为7.5折，每种5本起，单本不卖。这可咋办？我便跟她套近乎，说明自已是第一次进书，一点经验没有，小本经营怕积压，好说歹说，还居然说通了，真是喜出望外！当我迈进飘着浓烈墨香书味的库房，看着一摞摞高低不一的书堆放在铺着木板的地上，顿觉眼花瞭乱目不暇接。我从没看到这多书，从没体验到这种只要我喜欢，就能信手皆得类似于可全额报销的那种舒适劲，就好比第一次吃自助歺，面对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只嫌胃小肚不大一样。不，比那感觉更甚！心中唯有个“欢”字，感觉就配个“爽”字！我左转右绕地选了60多本价值100多元钱的书（那时月收入不到百元呢！），真个叫“滿载而归”了。我想着起名为《星星书屋》，意喻它很小，光很弱，犹如星之火，但也可燎原。我到刻章店以三毛钱低价买了一个缺角的公章坯，让车间一个爱好刻章的师傅制成一枚独特的书章。 我制定借书规则，采用押金制，每本每日租金三分、五分，厚的名著甚至一分（后对价格贵的畅销书租金为一角）。我用彩色笔写了一份“广而告之”，內容有少抽一包烟，可看一月书之类，将它贴在职工食堂门口。看着端着饭盒的人们驻足观看，心中不免涌起一种少有的期待与喜悦。《星星书屋》诞生了。那是1988年3月8日。 三、兴趣盎然 开张的喜悦只是短暂的，随后的情况远不如预期。第一个晚上只来三个人，借走一本书，收入三分钱。之后数日仍未改观，可谓“门庭冷落车马稀”了！得采取措施改变现状！我寻思，我住没有电梯的四楼，不方便大家来往。便与房管科商量调换到一楼操场边的房间，我找石块砌个台阶，方便大家在操场边的窗口处就能借还书。我感觉，对常借书的人，每次更换押金、找补租金挺麻烦。便设立月票制，在书签背面登记租金，月结一次。 　　我还设立月票套歺，每月一元租金，便可天天有书看。并在我工作的设计科试行，对他们在书刊目录中感兴趣的书，则上班前带来供挑选，以减他们奔波之劳。 我了解，厂里职工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且偏重喜欢通俗畅销书及杂志，便注重加以收集配置。例如金庸、梁羽生、古龙、卧龙生的武侠书，琼瑶、亦舒的言情书，岑凯伦的“女”字系列书，以及时尚、生活、传奇类的杂志刊物，以满足和适合大家的需求。渐渐地，来人多了，借的书也多了。我及时把收到的租金加购新书，后来还以五折等低价收购合适的二手书，使得可供出借书的数量品种都在不断增加。 以书养书，书屋终于开始了良性循环。 四、道旁摆摊 为降低进书成本，适应五本书可批发的规则，若能把其余几本卖出获利，岂不更好？其时钛厂家属区在两里开外的山坡上，交通也不太方便，想必也有书刊的需求，何不利用周日时间卖书试试呢？（当年周六还是上班日）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日上午，我挑两捆书到家属区道旁，铺开牛皮纸摆上各种书，旁边还支个小牌，上书“全部按定价出售，凡购书者赠书签一枚”。这第一次摆摊的感觉有点五味杂陈，心情忐忑间还带点不好意思，似感新鲜又有所期待。当时人们对批发书还没多少概念。市里的书摊上，大都在原定价上加一角至五角，甚至加价一元的。只有新华书店的书按原价出售（但品种偏少，尤其畅销书）。因此，有人还好奇地问我，你按原价卖，还送书签，不是亏本了么？也有人对技术人员摆书摊有点不解，感叹着生活困难到此地步了？当然，也有人寻问畅销书，更有人要买少儿书，等等。期间，每当我卖出一本书，心中似有一种成就感。每当有人看到中意的书，哪怕仅翻上几页，心中也添一份欣慰。渐渐地，不安与异样被坦然所取代，见着熟人也能自然地打招呼了。中午虽然只啃着食堂早歺带的六分钱一个的油饼，内中却有一种愉悦在心。这一天下来，卖出13本书，金额20多元，也算是首战告捷，更大的收获是精神上的充实及有益的尝试。 　　此后，我便在天气尚好的周日到家属区售书，并相机进些适销对路的书籍，尤其是不易积压的少儿读物。这也成为书屋的另一收益渠道。 五、街边售书 有了在家属区摆摊的经历，则又想到市里人多，也许销售情况会更好。便在数月后的一个周日，我挑书走20分钟到舟水桥乘公交车进城，在遵义市中心的丁字囗街边公园旁摆上了书摊，仍以平价出售为特点。但后来发现，虽然市里人流量大，销售情况却并不理想。也许是市里渠道多，书刊反而不紧缺之故吧。那天午后我去一趟卫生间，交代旁人帮看一下，待我匆匆赶回，一查发觉少了三本书（古有偷书不算贼之说吧），这么说市里缺的是免费书了！看来摆摊还得少喝汤，这在以前可没想过吧？说来小商贩的苦处没有亲身经历是感受不深的。在年前有一次，我弄了一大包明信片到街边，往墙上挂着牛皮纸袋展示各类明信片出售，路人虽川流不息，驻足观看者却不多。不经意间，冒出两个城管来，大呼一声将挂屏一把扯破。“有话好好说嘛，干嘛那么凶？”我下意识喊了起来。“闹什么？有意见到所里说去！”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城管人员，自知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得悻悻然收拾赶快走人。可想而知，那些街边小商贩，估计没几个不受些委屈，不尝些艰辛的！由于市里情况不理想，尝试几次后便不再去了。还是在厂家属区摆卖要自在安逸得多。 六、各方支持 说起《星星书屋》，厂内从职工到领导给予我各种方式的支持，让我印象深刻，暖流在心，也是鼓舞激励我办好书屋的一大动力。我原先住单身顶楼，两人一间。因为办书屋，房管科满足我的需求，不但将我调到球场边的一楼，还特许我单人一间房。我所在的设计科，林森科长为我购书方便，特许我把一年30天的探亲假，拆零成十余次，这样我每个月都有两三天时间去贵阳购书，且还顺便探亲回家，两全其美。科里有个同事叫李克俭，与父母同住家属区。她见我在家属区售书，便主动提出让我把未售完的书就近寄放她家，且还有个钢丝床供我使用，这真让我方便不少。而厂工会人员有次不小心复盖了我的通知，我找工会领导交涉，他不但对我表达了歉意，还表示要给我提供方便，让我随时可到工会使用笔墨纸张及广告颜料。那是1989年的初冬，妻要去包头二化厂出差两三个月，四周岁的女儿要接来我带。我到厂幼儿园一说，园长满囗答应，表示可随来随走。女儿来后，有次身体有点生病咳嗽，科长催我赶快带去厂医院看病开药，科里女同事还帮忙照料应对。那时夜里借还书忙，有职工便进屋帮我陪女儿玩，女儿玩高兴了，见来人就扯着稚气的声调兴奋地喊：“要不要借《杀手春秋》？要不要……”许是这《杀手春秋》念起来响亮，她便记得牢了。每每想起这一幕，我都有点哑然失笑。在1988年6月5日，《遵义钛厂报》刊登了“小小星星亮晶晶”一文，介绍了《星星书屋》； 在同年的《遵义晚报》上，也登载了“单身楼里的《星星书屋》”的报道。 还是那年的七一前夕，厂里通知我到工会办公室，接受了遵义电视台的采访，还带他们到书屋录了像。连续两年，我都获得厂工会“积极分子”的表彰。……显然，干得喜欢，忙得舒心，就算付出点劳累——值了！ 七、渐入佳境 《星星书屋》终于有了点亮光，影响也渐渐大了。不光是厂区的单身职工，后来连家属区子弟学校的学生、技校生，也都有来借书。每当元旦前、教师节前的一段日子，那些男生女生吱吱喳喳地挤满屋，挑选着他们喜欢的明信片（那时可时兴互送明信片）。屋中时而响起女生的尖叫声，那是她们遇到的惊喜。受这种热闹气氛、青春活力的感染，我也感兴奋、且更忙碌，嘴不停，手不歇，累且高兴着。 也有学校老师在期中、期末来选书或书签，用于奖励表现突出的学生。那时，我也留一部分新书在书屋，并以略低于定价的优惠价供选购。还设立缺书登记，有时到贵阳门店帮助买到，一分钱不挣地权作帮忙。 我还及时更新书刊目录，以方便大家查找借闾。 为方便大家，我从市里购得信封、信纸、邮票、电报纸等常用物品，一分钱不挣地纯给大家提供便利。有职工满意地称道是“便利小屋”。 每当我要去贵阳的两三天时间，我总是贴出通知，对这期间所借的书不收租金（因为没法还）。在预定回来的那晚，为着路程方便和节省时间，我总是提前于遵义站的前一站（南宫山站）下车，挑着书沿田边小道步行约50分钟到厂。往往那时天已黑，球场上打球的人没几个，但旁边黑压压或站、或坐、或蹲着的人有几十个，都是等着要借还书的。我一进房间便顾不得歇一囗气，马上办理借还书手续，一囗气忙两三个钟头，直到10点多才算松口气。说也奇怪，平时在食堂又插队、又催喊、又有点混乱的人群，在这里却极具耐心，不催不喊默默地排队，秩序井然得让人吃惊！到第二年末，书屋每天出借在外的书达百本以上，再加上售书利润，月收益有300多元。这于当时月工资不到百元的情况来说，也算是不错的了。于是，我把这些收入尽数用于购书（包括自已喜欢可收存的书），这使得书的数量增加很快，在第二年末已剧增到1000多本了。书屋，带给大家便利，同时也充实和丰富了我的生活。让我感受助人的欣慰，给我体验拥有的滿足。 八、戛然而止 正当我踌躇满志，想要添个旧柜子摆放日益增多的书；正当我试图与邻厂崔某探询在他所在厂合作办书屋的可能；正当我考虑择机到厂子弟学校了解以便开展互利的业务时，我期待多年的调令来了！我要离开钛厂了！我找到工会领导，想把书籍送给厂图书馆。工会领导诚恳地对我说，你苦心经营的书还是你自已保存为好，也作个纪念。厂图书馆正在改变作风，拨款增加书，还计划送书到厂区以方便职工，情况会逐步改观的，这也感谢你办书屋起的促进作用。也好，我对这满柜的书确也有一份难舍的感情与眷恋，就让它们陪伴我到老吧！1990年春节后，2月27日下午，厂里派一辆罗马尼亚的运输大卡车停在书屋的球场边，热心的人们七手八脚地帮我把简单的行李，打包多捆的书，连同装书的文件柜，一古脑儿地搬到车上。卡车要驱行一百五十多公里，直接把我及物品一并送刭贵阳的家门口。坐在大卡车的驾驶室，当车驶离厂门囗的瞬间，我百感交集。看着生活工作八年的钛厂，想着就要结束分居六年的日子，团圆的欣喜油然升起，而内心深处却似有一丝憾意在留。别了，《星星书屋》！ 后记 如今，半世纪过去了。时代的变迁日新月异，纸质书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曾经显赫的《新华书店》也辉煌不再，书荒的饥渴已永不再现。代之而来的，是无比丰富且快㨗得随手可阅的电子书，是电视、是手机、是日益增多的娱乐产品。何况，强竞争让人多了份忙碌，快节奏使人少了份清闲，静静翻书似仅成为少部分人的嗜好。然而，我仍对纸质书情有独钟，我时常忘不了那墨味书香，不免还眷恋那纸响页翻。传统么？守旧么？也许是，也许不全是。倚窗眺望，所经历的时代，好似天边不时飘过的白云，似曾相识，又不尽相同，好教人陷入无边的暇思。《星星书屋》，特殊时代特殊的产物。它与我有关，它留给我特殊的记忆。在脑中，在心里——哦，一颗闪烁的小星星。 张伟振 2025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