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年的春天（果子传说）

果子传说

春风刚把山峁上的积雪舔化，我就坐不住了。窑洞窗棂上糊的麻纸还透着寒气，可向阳的坡洼里，荠菜已经顶着绒绒的白毛钻出地皮。小旦姐蹲在门槛上搓麻绳，听见我摆弄铲子的动静，仰起脸冲我笑：“后沟的苦菜该冒头了吧。”

窗台上摆着三只青瓷碗，泡着红曲米、菠菜汁和南瓜瓤。奶奶佝偻着腰往面盆里舀水，面团在她枯树枝似的手底下渐渐发亮。“清明要蒸百子馍，你们挖点野韭菜回来。”她说话时，缺了门牙的嘴漏风，可揉面的架势还像年轻时那样虎虎生风。

日头爬到老槐树梢时，我们四个泥猴已经蹲在背阴的崖畔下。小明的棉袄补丁摞补丁，袖口露出黑黢黢的棉花，他正撅着屁股扒拉枯草。“栓柱快看，灰灰菜，嫩生生的叶片蜷在黄土缝里，叶背泛着淡淡的紫红。”我拿铲子贴着地皮一铲，白生生的根带着湿土落在筐里。

三姐突然哎呀一声，我们转头看去，她正捏着片锯齿状的叶子往嘴里送。小旦姐一把拍掉她手里的野草：“这是猫儿眼，吃了要肿成猪尿泡。”三姐吐着舌头呸呸两声，从裤兜掏出块碎镜片。“我娘说拿这个照叶脉，毒草叶脉都是蜘蛛网似的。”阳光穿过镜片在叶片上投下光斑，我们四个脑袋挤成一堆，看那些细细的脉络在光影里舒展。

山风捎来艾草香时，我忽然想起奶奶的嘱咐。崖畔向阳处果然藏着丛野韭菜，紫红根茎顶着翡翠色的细叶，掐断时溅出辛辣的汁水。小旦姐把韭菜在衣襟上蹭了蹭，突然说：“奶奶准要做燕子馍，去年她在馍里塞了枣子，翅膀上还捏了褶子。”

转过山梁，南坡的日头烘得人后背发烫。枯黄的蒿草底下，一簇簇小蒜顶着露水冒出来，细长的叶子像绿丝线，根茎处泛着淡紫色。小旦姐抽抽鼻子：“我闻见辣味儿了。”小明学着她猛吸两口气，被山风呛得直咳嗽。我们跪在草窠里，铲子插进土里轻轻一撬，带着蒜头的白根就滚出来了，沾着新鲜泥巴的蒜头活像小娃娃的脚趾头。

日头偏西时，云彩压得低低的。三姐仰头望着天：“要起雨了。”话音没落，一滴凉水就砸在我后脖颈上。小明把柳条筐顶在头上：“快去石砭底下躲躲。”我们猫着腰钻进突出的山岩下，听着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干渴的黄土上。小旦姐突然拽我衣角：“快看石头缝。”

湿漉漉的岩石表面，墨绿色的地软像撒了满地的木耳，吸饱了雨水胀鼓鼓的。三姐解下头巾铺在地上，我们小心翼翼地揭起那些颤巍巍的菌片。小明的手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却把地软码得整整齐齐。“我娘说地软包子要拌香油，比过年吃肉还香。”雨水顺着岩缝滴答，我们的草鞋在泥地上踩出深深浅浅的印子。

雨幕里忽然飘来缕缕麦香，混着艾草的清苦。小旦姐踮脚往村里望：“奶奶开蒸锅了。”隔着三道山梁，我能想象灶房里白雾翻腾的模样。竹蒸笼摞得比娃娃还高，面团在热气里舒展成游鱼、寿桃、胖娃娃，点着朱砂红的眼睛，嵌着黑豆做的纽扣。

雨住时，西边天上扯出几道霞光。小明忽然指着沟底喊：“野鸡！”我们顺着望去，枯草窠里果然有团斑斓的影子。三姐刚要追，我拉住她：“看它往哪飞。”野鸡扑棱棱掠过酸枣丛，落在对面坡上的杜梨树下。小明蹑手蹑脚摸过去，不一会举着三个带麻点的蛋跑回来，衣襟上沾满苍耳子。

小旦姐的柳条筐已经沉甸甸的，苦菜把小蒜挤到角落，地软在草叶上泛着水光。三姐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你们看。”层层裹着的枯叶里，躺着几朵伞盖皱巴巴的菌子。我凑近闻了闻：“羊肚菌，前年王老汉在桦树林采到过，供销社收三块钱一斤呢。”三姐的眼睛亮晶晶的，把菌子重新包好塞进贴身的衣兜。

下山路上，暮色像掺了墨汁的羊奶，渐渐晕染开来。路过村口老坟地时，各家各户的供桌上摆着面蒸的猪头、石榴和元宝。小旦姐突然指着最高处的坟茔：“奶奶给太爷爷供了九层枣山。”月光下面塑泛着柔和的光，最顶上插着截柏树枝，挂着我们去年采的松塔。

到家时，窑洞窗纸透出昏黄的油灯光。灶台上摆着两笼刚出屉的花馍，面鱼翘着尾巴仿佛要跳进水缸，胖娃娃的脸蛋上点着胭脂红。奶奶正用剪刀给新捏的燕子修翅膀，案板上还躺着条没完工的龙，胡须是用野鸡毛粘的。

野韭菜剁碎和进馅了，奶奶掀起笼布，热气忽地漫到房梁。“十二生肖馍在头笼，吃了保平安。”小旦姐急吼吼去抓兔子馍，被烫得直甩手。小明分到个老虎馍，两颗南瓜籽做的虎牙威风凛凛。我的盘蛇馍盘在粗瓷碗里，黑豆眼睛亮晶晶的，信子是用红布头绞的。

娘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裹着莜面香扑到脸上。我把柳筐搁在灶台边，小旦姐献宝似的举着野鸡蛋：“娘，明天蒸蛋羹。”三姐的羊肚菌被王货郎收走换了五毛钱，她给弟弟买了块麦芽糖。小明家飘出地软包子的香气时，整个村子的狗都在叫。

躺在热炕上，手指头还留着野菜的青草味。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着墙角那堆沾泥的铲子和柳筐。奶奶把剩下的花馍用红线串起来，挂在窑洞通风处。面香和柴火气在梁间缠绕，小旦姐在梦里吧嗒嘴，嘟囔着：“再挖一筐。”我知道，等布谷鸟叫过头遍，向阳坡上的苜蓿芽就该打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