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春笺

『山巅云游』在路上

　　晨雾还未散尽，第一缕春阳已攀上高黎贡山的雪线。我立在福贡老桥的石墩上，看融雪水裹挟着松针与山桃花瓣奔涌南下，恍若整条峡谷都在舒展蛰伏一冬的筋骨。

　　初春的笔触是矜持的。峭壁背阴处的冰棱尚在垂泪，向阳坡已冒出成片的紫地丁。这些怯生生的蓝紫色星辰，总在傈僳族牧羊人甩响鞭梢时骤然绽放，把赭色岩壁染成流动的织锦。古丹村的古核桃树上，去年未落的枯叶与新芽叠成琥珀色的书页，风过时沙沙翻动，讲述着季节交接的密语。

江水日渐丰盈的那几日，木棉花点燃了整条河谷。在登埂野温泉，百年老树将火焰般的花朵投向江面，激流便托着这些赤红的灯盏漂向远方。常有白尾虹雉掠过燃烧的枝头，翅尖扫落的花瓣坠入江中，顷刻化作游鱼争食的胭脂饵。放学的孩童沿江捡拾落花，用草茎串成颈环——他们脖颈晃动的，分明是春天滚烫的脉搏。

　　当野樱染粉丙中洛的梯田，怒江终于褪去早春的羞赧。茶马古道遗落的马蹄印里，车前草顶着水珠疯长；废弃的溜索桥桩上，炮仗花炸开橙黄色的欢笑。最震撼的莫过于穿行于独龙江秘境：千年秃杉抖落苍苔，新叶如青铜剑出鞘；羚牛悠然踱步在河谷之间，长角似古铜弯月斜挂；低头啃食鲜嫩青草时，嘴边掉落的草茎在微风中轻颤，脖颈间蓬松的毛发随之起伏，好似大地赋予的绒毯，尽显野性与生机；岩羊群踏过雪线时，踢碎的冰晶在空中折射出七彩虹桥，仿佛山神随手抛洒的碎钻。

　　某个微醺的黄昏，我在老姆登村遇见春天的盛宴。怒族妇人用阔叶包裹着漆油鸡，热气蒸腾中混入新鲜香蓼的辛香；手抓饭里的南瓜、黄瓜、芋头、鸡蛋、烤乳猪与琵琶肉等，拼成了五颜六色的春景，中央那碗羊奶菌汤，盛着整个云雾森林的鲜醇。火塘边的达比亚忽然响起，老人们用酒歌将星斗一颗颗唱亮，银河便顺着雪山融水的轨迹淌进怒江。

　　盛春的月光有瓷器的质地。夜宿江畔吊脚楼，听竹筏轻叩岸石的节奏，竟与岸边桐油树爆芽的微响同频。推窗见对岸岩壁上，夜开的月光花如同悬空的灯笼，为暗流中的裂腹鱼指引归途。凌晨忽降急雨，成千上万只雨蛙在芭蕉叶上敲打铜鼓，直到晨曦将雨幕染成金纱——江面浮起的薄雾中，独龙族渔人正撒开银网，捞起满舱晃动的霞光。

　　此刻站在石月亮观景台，看春色如潮水漫过峡谷。雪峰举着最后的银冠，山腰杜鹃已织就紫红锦缎，谷底稻田泛起新绿的涟漪。养蜂人的木桶沿江排开，野蜂翅膀驮着花香穿梭，将不同海拔的春天酿成连绵的蜜。忽然懂得这片土地为何被称为“人神共居之地”——每道江湾都蜷卧着未醒的神话，每粒春芽都藏着未被驯服的野性。

　　离开时采了一束江滩上的碎雪草，淡蓝花瓣里还凝着雪水的记忆。汽车盘旋上山时，后视镜里怒江正将满谷春色卷成旋涡，而更高处的雪山之巅，初夏的雪莲已在悄悄结苞待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