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白日依山尽”

林毓秀

<p class="ql-block">  今天在视频号看到一个叫做“语文佟行”的视频,内容是讲述这位博主到石家庄某小学去听市级的公开课,授课的内容是唐代诗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听课的老师有一百多人,还有十几个评委。当老师讲到“白日依山尽”时,突然有一位学生站起来发问:“老师,为什么是白日而不是红日?”结果全场一下子愣住,老师将这位学生摁回座位,居然全堂课不提红日的问题。博主对老师很不以为然,又很为这个学生抱不平,一定要给这个学生一个满意的答复。因此亲自从石家庄坐大巴去山西省永济市蒲州古城的鹳雀楼实地考察。博主在下午的时候登山鹳雀楼,看到的太阳的确是白的。博主补充说,因为鹳雀楼与太阳中间有一个重要的地理位置,就是黄河决口——壶口瀑布,落差大,泛起的水汽,经过阳光的折射,使落日看起来变成了白色。博主又说,他终于领悟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回来后,博主找到这位学生,互加了微信,并答应学生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他。最后博主在视频里严厉地批评了上公开课的老师,以为老师扼杀了学生的积极性。博主全程的表情和语言无不透露着破解了千古之谜一样的志得意满。</p><p class="ql-block"> 为了求证一个知识,不惜奔波几千里到实地考察,这种精神的确令人钦佩;但是博主的结论却无法令人信服。我虽未去过鹳雀楼,但从百度地图查看到,鹳雀楼与黄河壶口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为148公里,驾车全程须两个半小时, 约215公里。现在重建的鹳雀楼总高79.3米,这个高度相对今天的高楼大厦,比比皆是。博主站在五层高的鹳雀楼所能看到的落日距离壶口最少应该也有上千里,但我们的博主居然能看到黄河壶口瀑布的水汽,莫不是博主也拥有了超自然的特异功能?苏轼在《石钟山记》中说:“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博主的所谓实地考察,仅是走马观花的印象加上想当然的论据所得出的“臆断”,不但不能解答学生的疑难,还有可能将学生引入歧途。 </p><p class="ql-block"> 下面我想就诗论诗进行一些简单的分析:</p><p class="ql-block"> 《登鹳雀楼》开头的两句所描写的都是动态的画面,因为第一句的“尽”和与之构成对仗的“流”都是动词,所以可以判断第一句描写的不是落日瞬间的静态,而是太阳从空中到落山的动态过程,诗中的“白日”不一定就特指夕阳。那么,诗人为什么用“白日”而不用“红日”呢?因为王之涣的本意不在于落日的色彩,而是在凸显登楼所见的眼界之开阔。北宋诗人李觏《乡思》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王之涣这里的落日与李觏的落日用意相似,只是借助落日的意象来表达目力所及之天涯的意思而已。</p><p class="ql-block"> 与所有事物的发展过程一样,古典诗词的意象也是经历了从简单的单一到多义的过程。所以表达同一个形象,宋诗的词汇比唐诗丰富得多,就是一个明证。在唐之前的诗人作品中基本上只有“白日”的意象,几乎看不到“红日”的意象。从“搜韵”搜集的资料来看,在王之涣之前,在诗中两次使用过“红日”意象的仅有比王之涣早出生31年的陈元光一人而已(“千山红日媚,万壑白云浮”“上吁玄天低吁地,朝瞻红日夜瞻星”)。我们再看看比王之涣迟生13年的唐诗代表人物诗仙李白的情况,李白仅有两次用过“红日”的意象,即“四面生白云,中峰倚红日”“焰随红日去,烟逐暮云飞”。反之,使用“白日”的意象多达52次,其中用“白日”表示夕阳的就有八次:“白日行欲暮,沧波杳难期”“不知白日暮,欢赏夜方归。”“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金天之西,白日所没。”“歌钟不尽意,白日落昆明”“攀厓倒青天,下视白日晚”“苍厓渺难涉,白日忽欲晚。”“徒令白日暮,高驾空踟蹰”。以上是笔者通过“搜韵”统计的数据,虽干燥无味,但却有说服力,很能说明诗词意象具有时代的烙印。有学者对这种现象的原因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这里我不想赘述,只想强调一点,作为一般的读者,只要明确一点即可,即王之涣不用“红日”而使用“白日”,是沿袭前人的习性。</p><p class="ql-block"> 古典诗词篇幅本来就短小,又受到字数平仄的严格控制,还要运用“立象”的表现手法来表达丰富的情感,以致诗歌的意象充满了多义性和跳跃性,给读者的鉴赏造成了重重的障碍。但正因此,它也给读者提供了想象和再创作的空间,激发了读者鉴赏的兴趣;试想,如果每句诗句都像说明文一样落到实处,读者必然失去鉴赏的兴趣。所谓“诗无达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例如出自唐代诗人张继《枫桥夜泊》中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句,有些人花精力去研究寒山寺在唐代夜半是否真有钟声,我以为其实大可不必,因为诗人要表达的是游子通宵无眠的孤寂愁绪,只有夜半静谧时的钟声才能营造空灵、悠远、孤寂的意境,与诗人的愁绪融为一体;而五更时的周围环境已经有了生机和动静,钟声的冲击力就会大大地削弱。古人写诗多是即兴之作,何况作者只不过是经过此地的匆匆游子,又没有今人的时钟,在孤寂的夜晚,何必去计较夜半与五更?而且从艺术表达的角度看,假设将此句改为“五鼓钟声到客船”,实是实了,但诗味也荡然无存了,这首诗是否能够流传,唐代以后有没有寒山寺的名号,都要打上大大的问号。诗旨在言志,只要大旨在握,一些细节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韩愈就是深谙其道的高手,当贾岛为“僧敲月下门”中的“敲”或“推”无法裁定时,韩愈为其选择了“敲”字。如果从真实的角度说,僧是“推”,就该用“推”;僧是“敲”,就该用“敲”,何必去纠结?但韩愈不管该不该,只是注重诗的意境,因为“敲”能收到以动衬静的艺术效果。确实,如果诗歌句句都要求证,那么,李白是最应该被淘汰,你看看他“飞流直下三千尺”“桃花潭水深千尺”“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句,离谱到没谱的地步,可他却是无数诗人心目中的诗仙。对这现象,我不知道博主该怎样去向那个上公开课的老师解说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