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年的春天【果子传说】

果子传说

一觉醒来，我仿佛又回到了 1983 年。

春风刚把高山峁上的积雪舔化，我就坐不住了。窑洞窗棂上糊的麻纸还透着寒气，可向阳的坡洼里，荠菜已经顶着绒绒的白毛钻出地皮。奶奶蹲在门槛上搓麻绳，听见我摆弄铲子的动静，仰起脸冲我笑："燕，后沟的苦菜该冒头了，奶奶一会儿带你去挖。"

窗台上摆着三只青瓷碗，泡着红曲米、菠菜汁和南瓜瓤。奶奶佝偻着腰往面盆里舀水，面团在她枯树枝似的手底下渐渐发亮，老纺车似的嗓音哼唱着："二月二，龙抬头，荠菜饺子香满楼。三月三，蛇睁眼，小蒜辣得娃娃蹿..."

大伯家的明明顶着鸡窝头撞进窑洞时，正听见最后一句。他吸溜着鼻涕接茬："四月四，驴打滚，地软包子烫嘴唇！"奶奶抄起笤帚疙瘩作势要打："碎崽子，驴打滚是清明祭祖的供品！"

日头爬到老槐树梢时，我们四个泥猴已经蹲在背阴的崖畔下。明明的棉袄补丁摞补丁，袖口棉花絮子在山风里飘成蒲公英。他撅着屁股扒拉枯草："燕儿快看！灰灰菜！"嫩生生的叶片蜷在黄土缝里，叶背泛着淡淡的紫红。

灰灰菜，叶儿圆，和上面，烙成团。"三姐突然拍手唱起来，辫梢的红头绳跳得像火苗，"喂饱哥哥好上山，喂饱妹妹纺线线——"尾音被山风卷着掠过沟壑，惊起只鹌鹑扑棱棱飞走。

我们挖着灰灰菜，明明忽然扯开破锣嗓子："荠菜苦，苦菜甜，挖到日头落西山。小蒜辣，辣破天，娃娃吃了不要钱！"三姐和着拍子，手里的铲子敲在石头上叮当作响。

转过山梁，南坡的日头烘得人后背发烫。枯黄的蒿草底下，一簇簇小蒜顶着露水冒出来，细长的叶子像绿丝线，根茎紫得发亮。小旦姐抽抽鼻子："我闻见辣味儿了！"明明突然扯着嗓子学货郎吆喝："小蒜辣，辣破天，娃娃吃了不要钱！"惊得对面崖壁上的野鸽子扑啦啦乱飞。

挖小蒜时，小旦姐教三姐唱新学的童谣："小蒜蒜，紫杆杆，挖回家，腌坛坛。腌得酸，腌得咸，来年春天好下饭。"三姐学得磕磕绊绊，把"腌坛坛"唱成了"腌蛋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雨住时，西边天上扯出几道霞光。小旦姐把地软铺在青石板上晾晒，嘴里念叨着奶奶教的顺口溜："地软软，天蓝蓝，捡满筐筐好过年..."忽然指着远处惊呼："看！燕燕摆阵！"

十七只燕子掠过泛青的麦田，翅膀剪开潮湿的空气。我们跟着跑过三道梁，见它们齐齐落在村口老槐树上。玲玲眼睛亮晶晶地数："一五得五，二五一十...奶奶说燕子和面花一起来，今年准是好年景！"

回家的路上，明明背着装满野菜的筐子，扯着嗓子唱起放羊调："三月里来三月三，挖野菜的娃娃上了山。挖得苦菜一筐筐，挖得小蒜一串串..."小旦姐和着调子，手里的柳条鞭甩得啪啪响。

到家时，屋檐下的燕巢正掉着新泥点。奶奶掀开蒸笼，十二生肖馍在热气里若隐若现。她布满裂口的手指轻点面龙："二月二抬的头，三月三睁的眼，如今该腾云咯！"忽然转头问我："栓柱，青龙盘在哪道梁？"

"东梁！"我答得响亮。去年打雷劈了东梁的老槐树，奶奶说那是青龙归位。她笑着往我嘴里塞了颗野枣："记性比咱家黑驴强。"

分花馍时，明明盯着老虎馍的南瓜籽虎牙直咽口水。奶奶轻拍他后脑勺："急甚？等供完祖宗，虎牙归你。"案板下的狸花猫突然窜上来，叼走块面鱼就跑，撞得门帘上挂的艾草沙沙响。

月光漫进窑洞时，奶奶用野韭菜根染的红线串起面花。三姐困得东倒西歪，还攥着半块兔子馍嘟囔："要给燕燕留个窝窝..."山梁外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混着零星的狗叫，把春夜搅得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