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乐·龙安

张北

八年前的春天，耀炜哥来吉林，先是推杯换盏，再是歌舞升平，几轮下来，喝也喝不动了，玩也玩够了，不得不干点画家该干的事。

于是，他跟着我们到了韩秃子的且园，准备摇晃他那外来和尚的“法轮”。

我们，一共三人。一位是比我爸小一岁的师哥李壮，书法家、篆刻家，写字笔走龙蛇，刻印大刀阔斧，绝对的吉林扛把子，这事儿真没开玩笑，我也不敢拿他开玩笑；一位是宝玉哥，上段文字里的韩秃子，黑，壮，性格跟长相尿不到一个壶儿，倒是跟名字极为贴切。字儿认不全，但特喜欢文化，经常捧着纳兰性德的词，悄无声息地嘎巴嘴儿，情到深处时唉声叹气，气犹未尽时还得翻翻字典，再查一遍已经查过两三遍的字到底念啥；另一位，我，好人，绝对好人！

耀炜不扭捏，不矫情，挑了根毛笔，润湿、洇干、蘸墨……

“画啥？给谁？”

宝玉接过话，哥，您给画个老头儿呗，真的，您的画我老喜欢了，有意境，就给我画一个有心事的，又能看透、参透只是不说透的老头呗。

随手，宝玉铺上了一张纸，我和壮哥面面相觑，心说这玩意儿特么咋画。

但对于龙安堂的法乐大人来说，这题就是小欻欻，我和壮哥的烟还没抽完，耀炜的画画完了，宝玉眼角的褶子瞬间丰富：绝了，太绝了！都说笔下生风、墨分五色，我一直以为那是画家之间互捧的套话，那一刻我才明白，这词有时也是实话。那老头儿的神情我太熟悉了，就跟我们村的戴瘸爷一样，黄昏的时候，耷拉着脑袋又坐在村头的小桥上，想着他没睡过的淑芬，抱憾着年轻时没娶成，鳏、寡之后，她又被接进城……

宝玉捧着画，边走边吹未干的墨痕，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那小块白墙。

“壮哥，我给你画一张吧。”

耀炜端起茶杯，看着壮哥。

“好啊！”

壮哥高兴的回应。

耀炜也不问他想要啥，自己选了张大纸，又抬头端详了几眼壮哥。我纳闷，他一个画文人画的，不适合大尺幅，我倒要看看你画成啥样。

一笔、两笔、三笔……坚定的眼神，丰腴的鼻翼，壮哥的特点已跃然纸上。

“太像了！”

壮哥啧啧称赞。

随后，《芥子园画谱》里遗漏的印人，手持刻刀，镌刻着大千世界。然后，界上窗棂，盖上草庐。这幅画画得慢，耀炜时不时地蹙眉、凝视，再小心收拾，大胆落墨。大概半小时吧，一幅优哉游哉的画作油然而生。山石俨然，茂林修竹，远离喧嚣，赏雨茅屋。画成题字：错庐治印图。

壮哥掏出华子，给耀炜递上烟，火机上热情的火苗燃烧着他对他的赞许，壮哥还补了一句，以后得按你的画建个宅子。

且园，独处于居民小区中的一座二层老楼，据说是甲方抵给宝玉的，破破烂烂的仓房，愣是让他改造成了大观园。春天吗，草绿了，花开了，正在我们七嘴八舌地胡侃时，野猫窜上窗台，喵喵地叫唤。耀炜猛地回头，对我说，我得给你整一张啊！我呵呵一笑说，等半天了。

秃头，猫腰，眼神猥琐，蹑手蹑脚，那形态跟要开少妇门似的。画笔一转，宣纸右侧挂上条幅、对联，目光所及的空白中堂上寥寥几笔就是一只野猫，又丑又胖。壮哥、宝玉哈哈大笑，他反而更兴奋，饶有兴致的在对联上写上渣男鼻祖郁达夫的名句：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这才叫写实啊！”

我忘了这是壮哥说的，还是宝玉说的。

耀炜意犹未尽，落款上写道：

张秃子喜听猫叫春……

之后，又是大吃大喝，五马长枪。

咋回的家，忘了；那张裹着厚厚的牛皮纸的《叫春图》在哪，也忘了。反正它不会丢，我也不打算挂，我是好人啊，咋挂？

八年后，又是春天，我楼上楼下地翻，气急败坏地找。终于，在一摞旧纸里发现了它，它被压得扁扁的。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还好，画未伤；

我细细地欣赏，也还好，还能看到你的模样；

我又轻轻地卷上，不太好，心已殇。

此时此刻，它，静静地躺在画柜里。

此时此刻，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