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心(小说)

白草

<p class="ql-block">  凌晨一点多我从外地赶来,母亲已经被养老院送进了医院。</p><p class="ql-block"> 我提着行李箱从机场直接去了医院。病区的大门紧锁,怎么按铃也没有人应,不得已我叫开对面病区的门,值班的护士用电话联系了他们。“咔嚓”一声,自动门开了,我走进幽长的走廊。护士站看不到人,我就在病区里挨个看病房的门牌,终于找到了母亲。</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病区里只有母亲的那间病房亮着灯。</p><p class="ql-block"> 我忐忑的走了进去。两人间的病房里只住了母亲一人,病床两侧摆满了医疗设备,母亲嘴里、鼻孔里都插了管子,一大把导线从母亲的身体连到监护仪上,仪器的报警声和呼吸机的抽气声不绝于耳。输液架上挂着几袋液体,一只导管连着母亲的手臂,在病床一侧吊着导尿管和尿袋。母亲一动不动蜷缩在床上,两只手被绑带约束在床栏上,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坐在床边看护着她。</p><p class="ql-block"> 那女人见到我,一脸的惊讶,问道:“你是她什么人?”</p><p class="ql-block"> 我说:“儿子。”</p><p class="ql-block"> 她有些不解的说:“你是家主,怎么这个时间来?” </p><p class="ql-block"> 我说:“刚刚从外地赶来。”</p><p class="ql-block"> 她接着唠叨起来:“太胖了,我一个人给她翻不了身,我一天都捞不着觉睡,困死了。”</p><p class="ql-block"> 我无心听这女人的抱怨,站在床前注视着母亲,突然母亲的脸痛苦的抽搐了一下,我俯下身,轻轻的喊到:“妈!妈!”母亲戴着呼吸面罩的脸有了一点反应,她微微睁开眼睛,迷离的目光从混浊的眼球里透了出来,片刻又闭上了眼睛。我又接连呼唤,她就再也没有反应了。</p><p class="ql-block"> 中年女人是医院的护工,她教我把床边的折叠椅展开,告诉我可以在上边休息。我躺在不足五十厘米宽的椅子上,疲惫的身体有了一种放松感,可心中却被母亲的病痛煎熬着无法入睡。看来母亲这次是凶多吉少了。</p><p class="ql-block"> 两点多,液体输完了,护工也躺在折叠椅上休息了,不一会她就打起了鼾声。</p><p class="ql-block"> 夜里护士查房来过两趟,唤醒护工给母亲翻身,我睡不着,也起来协助护工。</p><p class="ql-block"> 早上六点,打扫卫生的阿姨就来病房拖地板了,不一会,护工也起来了,只有我还赖在折叠椅上。这一夜我是昏昏沉沉,一直没有入睡。</p><p class="ql-block"> 早上八点,护士长带着护士们开始“扫房”,挨个房间检查病人的护理情况和病房的卫生情况。</p><p class="ql-block"> 九点钟,科主任带着几位医生开始“查房”。主任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背着手走进母亲的病房,后边跟着几位主治医师和住院医师,主任听完医生们汇报的病情和治疗情况,说:“高龄病人病症变化很快,可以请ICU的来看看,做好转ICU的准备。”临走时,主治医师对我说:“等会儿你到医生办公室来。”</p><p class="ql-block"> 我早早候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见医生查房回来,就跟着进了房间。</p><p class="ql-block"> 还没有等医生坐定,我就迫不及待的问:“医生,我母亲情况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主治医师说:“流感引起的心衰和呼吸困难,情况很严重。一是心衰,二是脉氧低,还有病毒肺。你母亲九十岁了,病情随时都有可能进一步恶化。你们家属什么意见?还要进ICU吗?”</p><p class="ql-block"> 六十多岁的我,被这位年轻的女医生突然提出的问题给蒙住了。我缓过神来说:“她是我的母亲,我不能不救她啊!”</p><p class="ql-block"> 主治医师又问:“你们同意切开气管抢救吗?”</p><p class="ql-block"> 我似懂非懂的回答:“平时我与母亲谈到过这些问题,她不愿意临死时再挨上一刀。她希望平静的离开。”</p><p class="ql-block"> 主治医师不再吱声,她在电脑上填写一份文件,用打印机打出来后给我看。她说:“你母亲已经达到报病危的程度,这是通知书,你签字吧。”我拿起笔,也顾不得仔细看,就按照医生指点的地方签了名。</p><p class="ql-block"> 她接着说:“如果家里人想见最后一面,就早一点通知吧。”</p><p class="ql-block">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突然感觉到极度的惶恐和悲伤。母亲的老去,我是有心里准备的,但这一天就这样突然的来了,我是万万没想到的,我几乎要瘫倒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回到病房,我坐在椅子上发呆,由于一夜没有入睡,也没有吃早饭,我竟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大哥!大哥!”护工喊醒我,让我与她一起给母亲翻身。我看了下墙上的钟,已经快下午二点了。刚给母亲翻过身,两位护士就进来查房了,她们掀开被子检查病人的身体,一位护士大声的对护工说:“要勤给病人翻身,两小时一次。”</p><p class="ql-block"> 护工说:“刚刚才翻的身,她太重了,我一个人都弄不动。”</p><p class="ql-block"> 护士走后,护工对我说:“大哥,护理垫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哪里有卖的?我去买。”</p><p class="ql-block"> 护工又说:“门诊大厅有超市,那里什么都有。你再买一些一次性手套和口罩。”</p><p class="ql-block"> 我起身来到门诊楼的大厅。这是一座很有规模的现代化医院,宽敞的大厅,现代风格的设施,一架三角钢琴摆在中央。正是流感的高发季,出入大厅的病人川流不息。密集的人流中,有几个穿蓝色工装的人正在往天花板上挂红灯笼。</p><p class="ql-block"> 超市在一个角落里,但招牌很耀眼,很好找。我如数买好东西,开始回住院楼。电梯厅有男女老少五六人围在一起,一位中年妇女在失声哭泣,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也伴在她左右流泪,三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围着他们不停的安慰。我揣测着想,一定是家里那个为人父为人子的男人出了什么不测,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倒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病房,母亲依旧是一动不动的蜷在病床上。我来到床前,闻到了浓烈的臭味。我慢慢掀开母亲的被子,更强烈的臭味扑面而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拉屎了,大腿上、护理垫上都是大便。</p><p class="ql-block"> 我急忙喊护工。她从折叠椅上起来,不紧不慢的到床前看了一眼,然后,取来手套、纸巾、护理垫开始处理。我被她指挥着把母亲翻来翻去,忙得全身都是汗。</p><p class="ql-block"> 护工看到我的情形说:“你们男人都累成这样,我们女人哪能吃得消。我们也是人呢。”</p><p class="ql-block"> 下午五点钟,走廊上传来送饭餐车轰隆隆的声音,送饭的阿姨挨着病房吆喝:“七床、八床,打饭了!……”这时我感觉到肚子很饿,也记不清自己是否吃过中午饭了。</p><p class="ql-block"> 护工对我说:“大哥,你看一会儿,我去吃饭。”</p><p class="ql-block"> 我说:“好的。”</p><p class="ql-block"> 护工在靠近门口的储物柜里翻腾了一阵,拿着一个塑料袋和塑料碗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半小时过去了,我又感到口渴。从行李箱里取出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是冷的,我去茶水间打开水。</p><p class="ql-block"> 茶水间里很热闹,好几个护工聚在一起,有的在用微波炉热饭,有的在吃饭,有的在洗餐具,她们有说有笑,交流着病人的情况,打探着想知道的信息。母亲的护工也在那里,她已经吃完饭,端着还没有洗的碗在与另一位护工聊天。她见我进来,赶紧洗碗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刚回到房间,护工也回来了。她对我说:“他们太狠心了,护工没日没夜的干活,他们什么也不干就要抽二成,现在又要抽二成七。”</p><p class="ql-block"> 我听不懂她所云,突然想起来问到:“你是谁派来的?”</p><p class="ql-block"> 她说:“我们领导。”</p><p class="ql-block"> 我又问:“你们领导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她说:“护士站有她的电话。”</p><p class="ql-block"> 我来到护士站,按照牌上的电话号码联系。对方是一位声音低沉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电话里她问:“你是她什么人?”</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是她儿子”</p><p class="ql-block"> 她说:“我正在等你呢,怎么现在才来?”</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在外地生活,这已经是最快了。”</p><p class="ql-block"> 她说:“好,明天上午我去病房找你。”</p><p class="ql-block"> “你是她什么人?”,“怎么现在才来?”医生、护士、护工都以这种责难的口气问我,让我心理很不舒服,我开始悔恨自己退休后没有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来。我们家只有兄弟俩人,我十七岁考上大学就离开了父母,一直在外地生活。父亲去世早,弟弟年轻时就移居国外,母亲的晚年是一个人生活的,后来就住进了养老院。</p><p class="ql-block"> 记得第一次送母亲去养老院,我感到就像把她往坟墓里送似的,心里充满了惭愧和内疚。那天早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心烦意乱,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装到车上,就启动汽车出发。母亲坐在后座上,面色阴暗,心态茫然。一位面对暮年的老人并不比一个面对青春的少年更从容。</p><p class="ql-block"> 退休后,我本有把母亲接过来照顾的打算,可是,单位上要返聘我,为了多挣几个小钱,我又留下来干一些别人不愿意干的活。我想母亲身体挺好,在养老院里也习惯了,再等等吧。可是,却等来了今天这样的结果。</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游走在医院附近的街道上找饭吃。街边的小饭馆都是为病人和家属开的,家常饭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p><p class="ql-block"> 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城市,我却对她一无所知了。自从上大学走后,我就很少回来,是我遗忘了她,还是她抛弃了我,我陷入了深深的孤独。我想起七岁那年,下午放学后,我发高烧,母亲下班回来,顾不得吃饭,就领我去医院看病,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输完液回家。走出医院大门,路过一个馄饨挑子,我退烧后精神大振,望着热腾腾的摊子咽口水。母亲看在眼里,给我要了一碗馄饨,一两粮票二毛钱。我让母亲吃,母亲用小铝勺喝了一口汤说:“好吃,我不饿,你吃吧”,我就心安理得的把一碗馄饨吃的精光。抹完嘴,才发现母亲在疼爱的看着我。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仍能想起母亲当时的样子,留着齐耳的短发,穿一件深灰色的卡其布便装,咖啡色的呢子裤,一双带袢的黑平绒布鞋。</p><p class="ql-block"> 吃完饭回到病房,护工已准备好要休息了。她的折叠椅已展开,一床大被子半铺半盖。见我进来,就说:“来,翻个身。”</p><p class="ql-block"> 给母亲翻过身,我也打开折叠椅,合衣躺在上面。护工给我递过来她的一块小线毯,说:“盖着点,夜里冷 ,小心感冒。”</p><p class="ql-block"> 我躺在那里,想起了病危通知书。该通知谁呢?父母的亲戚都在外地,健在的亲戚们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正是隆冬季节,马上要过春节了,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了。弟弟是一定要告诉的,现在,他们那边正好是白天,我起身来到电梯厅给弟弟打电话。弟弟听了很悲伤。去年母亲还去他那里探亲住了半年,平时在微信上视频看的也挺好,怎么一下就到了弥留之际?他说他不回来了,他告诉我母亲曾对他说过,“到那一天时不要回来,活着的时候我们每天都视频,我很满足了。”</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又起来三次给母亲翻身,都是护士查房时喊醒的。</p><p class="ql-block"> 早上,护工匆匆忙忙给母亲整理一下,就等着迎接护士们“扫房”了。护士掀开被子直皱眉头,再一检查就发火了。大声对护工说:“你是怎么搞的?病人都快起褥疮了!要勤给病人翻身,勤擦洗身体,都要馊了!”接着又撇了我一眼说:“你们家属也不关心病人,看不到吗?”</p><p class="ql-block"> 护工低声嘟囔着:“我二小时给她翻一次身。每天都给她全身擦洗,她那么胖,爱出汗,我有什么办法。”</p><p class="ql-block"> 护士走后,护工跟我发牢骚说:“她们只会说,好多该她们干的事都压给我们干。哼!我们也是人呢!”</p><p class="ql-block"> 我却对护士的质问很诚服。是啊!两天来我净想着如何应对母亲了,哪里关心过母亲的身体和感受。惭愧啊!我哪是来照顾母亲的,分明是来应对母亲给我带来的危机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几天过去了,母亲身体的各项指标都趋于稳定,开始看到好转的迹象。</p><p class="ql-block"> 一天,她终于认出了我是谁,眼里流下来泪水。她微弱的对我说:“你来了,我不怕,拖累你了……”但她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p><p class="ql-block"> 随着我对母亲护理和治疗的关注,我发现了许多情况。像一些口腔清洁、机械排痰这些医嘱要求每天都做的项目,护士有时给做有时就不做。当我去询问时,她们就说马上会去做。护工经常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不是护士要求和我的监督,她能少做就少做。母亲多数时间在昏睡,醒着时头脑也不是很清楚,如果没有家人在身边连续的陪伴,她接受的治疗和护理是大大的打折扣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心肺功能都一天天好起来了,呼吸机、监护仪也撤了,可是她的神志却很差,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总是产生打打杀杀的幻觉,处在紧张恐惧之中。吞咽也有困难,只能鼻饲,不知道大小便,腿也不能站立了,几乎是瘫在了床上。</p><p class="ql-block"> 母亲好几天没有大便了,护工给她做腹部按摩,打开塞露都没有效果,母亲难受得一直呻吟。我去找了护士,一位漂亮的女护士来到病房,先让母亲侧卧位,又指导护工开打塞露,等了好长时间,母亲依旧不能解出大便。最后,护士亲自上手,带上乳胶手套用手指一点一点的往外扣大便,直到把干结的大便都扣了出了,这让我非常感动。</p><p class="ql-block"> 看着病床上傻傻的母亲和她艰难的生活,我心里十分的难过。我多次请求医生给母亲进一步治疗,他们也请了神经内科的主任来会诊,医生对我说:“你母亲很可能是流感触发的老年痴呆症,我们会尽一切努力的,但效果真的不敢保证。”</p><p class="ql-block"> 一天夜里,母亲情绪很坏,不停地挣扎和喊叫。我和护工只好在床边陪着她。</p><p class="ql-block"> 护工找话问我:“你一个月退休工资多少钱?”</p><p class="ql-block"> 我说:“六千多。”</p><p class="ql-block"> 她说:“我要是能拿这么多钱,早就不干这伺候人的活了。天天在病房里抓屎抓尿,还受人指摘。”</p><p class="ql-block"> 我说:“是的,大家都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她说:“大哥,我看你很仁义。有的病人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也是人呢!我老公吃不了苦,又爱打牌喝酒,家里全靠我苦的这点钱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我问:“你有几个孩子?”</p><p class="ql-block"> 她说:“两个,大的是女儿,早就出嫁了。小的是儿子,还没有成家。现在娶个媳妇,家里没有一百万门都不要想。彩礼三十万都不算多,四金就要十万。现在年轻人都不要村里的房子,镇上的房子卖到六七十万,还要装修,还要买车,你说怎么办嘛?”</p><p class="ql-block"> 她继续唠叨:“去年春节,我就没有回家过年。今年一定要回去,在家里好好吃几顿酒。我们那里,不回家过年,村里人是瞧不起的。”</p><p class="ql-block"> 护工说着她的心事,我敷衍着,直到母亲安稳的睡下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五</p><p class="ql-block"> 一天,在电梯厅等电梯,一位穿戴很时尚的女人引起我的注意,原因是她也在注意我。当我们目光相遇的一霎,她喊起来:“啊,真是虎子。”</p><p class="ql-block"> 我也认出了她,脱口说:“二,二”就卡住了,接着改口说“李华。”</p><p class="ql-block"> 她哈哈笑着说:“没关系,同学们现在还叫我二馒头”。</p><p class="ql-block"> 原来是遇上初中同学了。我们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初中还是同班同学。她爸爸在商业局工作,母亲在国营饭店工作。她从小就体型好,长得漂亮,刚上初中两个胸脯就鼓鼓的,不知哪位男同学给起了个外号“二馒头”,从此就叫开了。</p><p class="ql-block"> 她问:“老人住院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是的,我妈住在老年科。”</p><p class="ql-block"> 她又问:“阿姨多大年纪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今年九十了。”</p><p class="ql-block"> 她说:“你妈妈年轻时可漂亮了。咱们大院拆迁后,大家就很少见面了。你也不常回来,不与同学们联系。”</p><p class="ql-block"> 我问:“你家老人也住院了?”</p><p class="ql-block"> 她说:“是的,我爸爸,我们在一个科 。他有哮喘的老毛病,每年冬天都要住院调理调理。”</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起坐电梯下到一楼。她说:“虎子,我先走了,明天我还来。”</p><p class="ql-block"> 我说:“好的,再见!”</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她来了,还捧着一束花,提了东西。她来到母亲床前,看着她说:“阿姨,您还认识我吗?”</p><p class="ql-block"> 母亲缓慢的转过头来,看着她,摇摇头,很惭愧的笑笑。</p><p class="ql-block"> 她说:“我是李来福家的老二,二妞,咱们在公教村住同一排房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目光一亮,慢慢的说:“是商业局老李家的,不说我都认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她兴奋的说:“对的,您老记性真好。”</p><p class="ql-block"> 她们说了几句话,母亲就不吭声了,又陷入她的幻觉里了。</p><p class="ql-block"> 李华领我去了她父亲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单人间,很宽敞,还有写字台和沙发。她说:“我家老四在市卫生局工作,你妈妈看病如有困难,我帮你解决。”</p><p class="ql-block"> 她的父亲正在房间踱步,见我进来热情的说:“小虎,你妈妈病了,等会儿我去看看她。我们老邻居好多年都没有见面了。你弟弟小龙还在国外?”</p><p class="ql-block"> 我说:“是的,您老身体挺好的。”</p><p class="ql-block"> 他说:“还行,不过年龄不饶人啊!一到冬天气就不够用。我们建国初参加工作的一帮人都老得差不多了。你妈妈是什么病?”</p><p class="ql-block"> 我说:“流感引起的心衰和肺炎,现在已脱离危险了。就是人变得糊涂了,也站不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他说:“唉,人老了真可怕,你妈妈以后的日子就难了。”</p><p class="ql-block"> 他又说:“小虎,你在外地多年,不熟悉咱这里了,有啥事啊,让二妞他们帮你跑跑,咱们都是老邻居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六</p><p class="ql-block"> 回到母亲的病房,护工的领导正在等着我。</p><p class="ql-block"> 她说:“大哥,你妈妈看着好多了。你们春节回不回家?”</p><p class="ql-block"> 我说:“谢谢你们的照顾。我们春节回不去。”</p><p class="ql-block"> 她说:“你们还请护工吗?春节假期护工是要付三倍的工资的。”</p><p class="ql-block"> 我犹豫片刻说:“还要请的,我们弄不了。”</p><p class="ql-block"> 她说:“那好,今年春节是四天假期哦,都是三倍。”</p><p class="ql-block"> 我说:“好的。”</p><p class="ql-block"> 然后,她把护工叫到门外,嘀咕了好半天。</p><p class="ql-block"> 护工回来后气鼓鼓的跟我说:“反正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去年就没有捞着过,今年一定要回去。”</p><p class="ql-block"> 我说:“知道了,你与你们领导商量好。”</p><p class="ql-block"> 春节快到了,李华的父亲出院回家过年了。医院病房里的病人也越来越少了,能回家的都回去了。护工们在外辛苦了一年,都要回家过年了。母亲的护工早就没了心思,做事也马马虎虎。</p><p class="ql-block"> 一天午饭后,她对我说:“大哥,我出去买点东西。”</p><p class="ql-block"> 我说:“早点回来。”</p><p class="ql-block"> 下午二点多,她喜气洋洋的回来了。她穿着一件新买的羽绒服,手里提了二大塑料袋花花绿绿的东西,她对我说:“腊月二十五,我就要回家了,你找一下我们领导,看看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我正准备找她们领导,她却来了。</p><p class="ql-block"> 她说:“大哥,是这样的,公司规定要提前收春节的护工费,你看怎么交一下。银行、微信、支付宝都可以。”</p><p class="ql-block"> 我问:“哪位阿姨来接替?”</p><p class="ql-block"> 她说:“大哥,你放心,我们是公司,会安排人的。请先交一下费吧!”</p><p class="ql-block"> 我用支付宝把钱付了。护工被她们领导叫到了门外。不一会她们一起回来了。只见护工黑着脸,她们领导却是笑盈盈的。</p><p class="ql-block"> 护工的领导说:“大哥,这位阿姨不回家过年了。现在闹护工荒,人手紧的不得了,你看工钱能不能每天给涨二十元?”</p><p class="ql-block"> 我愣了片刻说:“我们没有办法,就按你说的办吧。”</p><p class="ql-block"> 她说:“都是没有办法啊!我们阿姨也不想要这点钱,她就想回家过年。”</p><p class="ql-block"> 商定后,护工领导立刻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份制式合同,让我和护工在上边签了字,然后扬长而去。病房里只留下气呼呼的护工和木呆呆的我,还有糊里糊涂的母亲。</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p><p class="ql-block"> 过年了!外边的炮竹响了一夜。医院里的年,虽然也张灯结彩,贴了对联,但就像大食堂的免费汤一样寡淡无味。</p><p class="ql-block"> 初一早上,护士依旧“扫房”,医生依旧“查房”,接着病区里就是一片寂静。护工一脸苦相,从储物柜里拿出那个塑料袋和塑料碗去开水间吃早饭去了。我开了一袋牛奶,吃了几块饼干。母亲只能鼻饲,这倒是省去我许多麻烦。</p><p class="ql-block"> 上午,一位年轻人走进病房,他自我介绍说:“叔叔过年好!我是的李华的儿子。是妈妈让我来的。她说我们都是北方人,初一是要吃饺子的。”说完,他把一饭盒饺子送到我手里。饺子还热着呢,它温暖了我的心。</p><p class="ql-block"> 我激动地说:“谢谢你们!代问你妈妈、外公好!”</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小时候初一去亲友家拜年的情形。忙从衣兜里拿出两张一百元的纸币给年轻人。“孩子,我也没有准备红包,你就收下这压岁钱吧!”</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笑着说:“叔叔,我都是成年人了,不需要给的。”</p><p class="ql-block"> 他说完,走到母亲的床边,说:“奶奶,过年好!”</p><p class="ql-block"> 正在胡思乱想的母亲,猛地一惊,看着年轻人喊道:“是成成回来了?你想死奶奶了。”说完,她就伸手抓年轻人的手,把年轻人吓了一跳。</p><p class="ql-block"> 成成是我儿子的名字,他到国外读研究生后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平时很少回来,都是我们去看他。母亲是把年轻人当成自己的孙子了。</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很得体的待了一会就告辞了,房间里又寂静下来。</p><p class="ql-block"> 手机响了,是护工的女儿给她视频拜年:“妈妈,过年好!”</p><p class="ql-block"> 护工激动地说:“好!好!”</p><p class="ql-block"> 视频里女儿说:“年前,我回家看了我爸和弟弟,他们都好,你不要操心。等等,您的宝贝外孙女要给你拜年了。”</p><p class="ql-block"> 视频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外婆,过年好!我想你了。”</p><p class="ql-block"> 护工说:“外婆也想你,过些日子外婆回去看你,给你买好多的好吃的。”说完,她竟流下了眼泪。</p><p class="ql-block"> 中午了,护工又从储物柜拿出她的塑料袋和塑料碗要去茶水间吃饭。我说:“我这里有饺子,一起在病房里吃吧。”</p><p class="ql-block"> 护工说:“我不爱吃饺子,我们老家过年是吃圆子的。”说完就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去茶水间用微波炉热饺子。看到只有护工一个人在吃饭,她手里拿着半个馒头,碗里冲的芝麻糊,旁边还有一小袋咸菜。她见我来了,不好意思的说:“没有去买菜,就对付一顿了。”</p><p class="ql-block"> 我把热好的饺子分给她,她硬是不要,推搡一阵,我只能作罢。</p><p class="ql-block"> 吃过饭,我去超市买了一个红包,回来后装了二百元钱,送给了护工。我说:“过年了,你也很辛苦,给你发个红包,没有多少钱,图个吉利喜庆吧!”</p><p class="ql-block"> 这回护工没有推辞,她高兴地接过红包连声道谢,我猜想她认为这是对她的尊重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八</p><p class="ql-block"> 护工对母亲的护理更加用心了,每天洗脚、洗脸、擦背,衣服、被单也换的勤了,有空时还教母亲做一些简单的康复训练,母亲的气色也越来越好。</p><p class="ql-block"> 春节长假后上班第一天的下午,护工的领导召集护工们在茶水间开会。不一会,护工笑盈盈的回来了,她对我说:“病人过年吃圆子噎死了,怎么能怨护工呢?家里人不送,他自己不吃,这事能出吗?”</p><p class="ql-block"> 接着她又喜形于色的说:“我们领导说了,现在外边什么都涨价,我们护工费也要涨,每天涨二十块钱。公司的提成还按二成不变。”</p><p class="ql-block"> 她说完,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说:“你们都是有钱人,二十块钱也不算什么。”</p><p class="ql-block"> 日子飞快,母亲住院已经一个半月了,生命体征都恢复到了从前,可还是站不起来,头脑时好时坏,不能离开鼻饲,尽管多方治疗,仍不见成效。母亲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每天昏睡之余,总是乐呵呵的与护工、护士、医生们说着胡话,讲着天方夜谭。母亲能够恢复到这样,在医生们看来是一个奇迹,而与我的预期却是相差甚远。</p><p class="ql-block"> 一天,医生对我说:“老人可以出院了,你们准备一下吧。”</p><p class="ql-block"> 我说:“不能进一步治疗了吗?”</p><p class="ql-block"> 医生说:“可以去康复科做一些康复治疗。”</p><p class="ql-block"> 出院那天,护工给母亲洗了头,换上母亲自己的衣服。母亲兴奋地像个孩子,逢人就说:“我儿子接我回家,不去养老院了。”</p><p class="ql-block"> 护工的领导一早也来了,跟我结清费用后就到护士站与护士们套近乎去了。</p><p class="ql-block"> 护工却气呼呼的问我:“你按多少钱给我结的帐?”</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按涨价结的。”</p><p class="ql-block"> 护工转身又出去了。回来时更气愤了,嘴里骂着:“王八蛋!耍我们!”</p><p class="ql-block"> 我问她:“怎么回事?”</p><p class="ql-block"> 她愤慨的说:“我的工资,包括过年期间的,一分没涨。我去问我们领导,她说涨价是对病人的。还说没有按二成七收管理费,已经照顾我们了。”</p><p class="ql-block"> 我听了也很生气,对她说:“岂有此理!干嘛非在她这里干?”</p><p class="ql-block"> 她坚决地说:“不干了!我老乡早就让我到她们那里干呢。”</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儿,护工心情平复了一些说:“现在打工难。过完年,都出来找活了,医院门口想做护工的人都扎堆。唉!我们领导以后能多给我几单做,我也就知足了。”</p><p class="ql-block"> 临走时,医护人员与我母亲在走廊上合影留念,护工躲在一旁没有参与。她帮我把母亲的轮椅一直推到电梯口,最后,她嘱咐我:“你没有照顾过老人,一定要细致。鼻饲前,一定要先回抽一下,如果管子里有食物就不能喂,等抽不动了再喂。”</p><p class="ql-block"> 我说:“好的,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母亲的照顾!”</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知道她的名字,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加个微信好吗?”</p><p class="ql-block"> 她说:“不加了,你就叫我护工吧!”</p><p class="ql-block"> 李华和他儿子开车把我和母亲送到了机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生命走入一个更残酷的阶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