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炭旧忆

冰清

如今，每到冬日，家家户户都用暖气、空调取暖，既便捷又舒适。然而，在四五十年前，冬天取暖主要依靠烧木炭。每当我偶尔看到木炭，总会想起十四岁那年的寒假，跟随父亲、李叔和周叔，在响洞沟砍柴烧炭的日子。那时，我们生产队耕地稀少，但山上杂木成林，烧炭资源丰富。队里每年冬天都要烧上几窑木炭，运到街市售卖，换来的钱留到年底给大家分红。

炭窑建在山腰背风处，用粘土夯筑而成，形似一个巨大的土馒头。窑的正前方开着窑门，是装窑和出窑的通道；窑顶和四周开有排烟孔。炭窑若修得结实、维护得好，能用上十来年。我们用的那座窑，就已历经了六七个寒暑。

烧炭是件异常辛苦的活儿，又累又脏。

砍柴最耗力气。寒冬的山林里，枯叶厚厚地覆盖着地面，踩上去咯吱作响。天刚蒙蒙亮，父亲他们就扛着斧头上山了。父亲、李叔和周叔奋力挥动斧头，一下下砍向树干，沉闷的“咚咚”声在山谷间回荡。随着“嘎吱”一声裂响，一根根树木应声倒地。砍倒的树木像战场上倒下的士兵，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山坡。

搬柴也不轻松。得把山坡上砍好、剔净枝桠的树干，一根根扛到炭窑边的空地上。山坡陡峭，地上满是松软的枯叶，稍不留神便会滑倒。木头沉重，压得肩膀生疼，但想到年底分红时家里能多分些钱，身上便又有了力气。窑边的木棒越堆越高，渐渐垒成了一座小山。

剁柴需要技术。父亲他们挥动斧头，将木头剁成一节一节的，长短不一——因为窑是圆形的，需要不同尺寸的木料填充。他们每一斧都精准地落在前次的位置上，如同机器般稳当。剁好的木棒被整齐地码放在窑前，等候装窑。

装窑极有讲究。 父亲和李叔弓着腰钻进低矮的窑洞，像摆弄艺术品一样，将木头一根挨一根地竖直排好。最长的立在中间，然后依长短次第向四周摆放，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窑内空间。我和周叔在外面负责递送木头，父亲和李叔则在昏暗的窑洞里忙碌不停。窑底要铺一层引火的干柴，父亲说，这就像点灯得先有火种。点火的那一刻庄重而虔诚。父亲跪在窑门前，轻轻划亮火柴。跳动的火苗映红了他布满皱纹的脸庞。不一会儿，浓烟便从窑顶和四周的排烟口滚滚而出，宛如一条条白龙腾空而起。

封窑最为关键。点火之后，必须时刻紧盯烟的变化：颜色从浓白转为淡青，直至几乎无色；同时，烟量也从浓密逐渐变得稀薄。待烟量明显变小，先用湿泥严严实实地封住窑门，再根据烟色的变化，依次封堵窑顶和四周的排烟孔。这个过程需要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窑。封窑后，还需等待约一周才能开窑。能否精准把握封窑时机，全凭多年烧炭积累的经验。父亲常说，封早了，柴没烧透，将来取暖会冒烟；封迟了，木头就烧成灰烬了。这跟煮饭看火候一个道理，早了夹生，晚了焦糊。

开窑那天，我迫不及待想进去瞧瞧，却被父亲一把拉住。他说，窑里可能还藏着火星，稍有不慎便会复燃，非常危险。待确认安全后，我们才小心翼翼地踏入窑内。窑里的木炭乌黑发亮，轻轻一敲，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父亲欣慰地说：“这是上好的炭！”

出窑是最脏的活计。父亲、李叔和周叔用长钩将木炭一根根小心地钩出来，动作轻柔，生怕把炭摔断——碎了，就卖不上好价钱了。炭灰四处飞扬，沾满了他们的衣衫，也扑满了脸庞，但他们顾不得这些，只顾着把出窑的木炭码放得整整齐齐。

如今，那座炭窑早已荡然无存，但烧炭时的一幕幕情景，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参与烧炭的经历，不仅让我真切体会了劳动的艰辛，更让我铭记了父辈对生活的执着与坚守。

炭火终会熄灭，但那份温暖，永远留在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