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时光像村口的山风日夜不停地吹过,母亲今年已经虚岁九十了。她的整个腰身与腿脚已经驼成了一把丈量岁月弧度的角尺,一头蓬松的白发像晒干的玉米须在风中沙沙作响,满脸的皱纹像是她双手牵着我们走过的岁月中留下的印迹。</p><p class="ql-block"> 母亲从二十六岁开始,几乎每隔一年时间就接连生下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从记事时起,母亲坐月子期间,日顿三餐的特殊待遇就是碗里多了一个煮熟的咸鸭蛋。就是这个咸鸭蛋,她也是从来舍不得自己一个人独自享用,而是数着人头,将它切成几份用筷子一一夹到我们碗里。每次还没等到孩子做完十二日,她就扎着块头巾下地劳作了。现在想起来,母亲老了以后身躯伛偻成这个样子,肯定是跟当初生下我们时没能坐好月子有极大的关系。</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六个兄妹长大成人的漫长岁月里,母亲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样,白天不是在生产队的田地里播种插秧、施肥除草、收割打穗,就是在家里围着那个灶台挑水煮饭喂猪,晚上还要给我们缝补衣裳或与父亲编织簸箕。很多时候半夜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总看见她和父亲依然在忙碌着,不时还轻轻地发出几声叹息,感慨在生产队挣工分的艰辛,纠结白天在集上卖簸箕时因为算错账而少收了几分钱,担心无力供孩子上学而耽误我们的前程……微弱的煤油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到土墙上,显得那样的瘦长而单薄。</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生活所迫,母亲持家过日子总是掰着指头精打细算。平常的日子,稀饭、番薯、芋头轮流搭配,菜自然是她亲手腌制的酸菜、蒜叶、萝卜干之类,日顿三餐碗里难得沾上一丝油腥味。但逢年过节,母亲那灵巧的双手总能变戏法似的端上几碗鸡鸭鱼肉,让我们大快朵颐满嘴流油饱餐一顿。至于穿衣戴帽,母亲总是像击鼓传花一样,大哥穿小了传给我,我穿小了递给老三,一直穿破穿烂到她没有办法下补丁时,才用去作为小妹小弟的尿布。只有过年时候,母亲才从箱子底下翻出一摞布票到供销社扯回一些便宜的面料,给我们缝上一套新衣服。她和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一年四季,他们身上的衣服总是补丁逢着补丁,皱皱巴巴五颜六色的,如同挂在墙上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旧年画。</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这个家庭大小事情的决策,母亲从来都是听从父亲的安排,唯独在留守村中老屋这件事上固执己见不肯相让。前些年,我们兄弟姐妹都已陆陆续续移居城里,本应该将他们接到身边颐养天年,尽到为人子女的本分,但任由我们好说歹说甚至是苦苦哀求,父亲是松口了,最后母亲一句话“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就守着这间老屋到死,那里都不去”,顶得父亲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妥协,我们也无计可施只能顺从她的执拗。母亲当然知道我们是不会嫌弃她的,她之所以固执地留守村中的老屋,除了舍不得离开这片一辈子厮守的故土外,恐怕还担心自己一把年纪去到城里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嘴上说不出几句大道理,但在教育我们为人处世上却有着自己简单而严苛的要求。从小她跟父亲就反复叮嘱我们,兄弟姐妹之间要和睦谦让,大的要让小的,小的要尊重大的;在外头与人相处,要相信吃亏没坏处,不要事事与人争强斗胜;小偷针大偷金,做人做事手脚要干净。母亲在家里从来不分男尊女卑,对待我们兄弟姐妹尽量做到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祖上传下四块宣统元宝,我们六个兄弟姐妹结婚成家后,她和父亲想办法不知从哪里再买来两块,硬是凑足分子给我们一人一块当做传家宝。正是得益于父母的家教,我们兄弟姐妹长大成人后都靠着自己的双手安分守己,没有一个走上邪路,兄弟姐妹以及妯娌姑嫂之间也一直和和气气相互帮衬,从来没有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闹过别扭。</p><p class="ql-block"> 母亲七十八岁那年患上了甲亢,2023年新冠疫情刚过又得了轻微脑梗,去年底还做了白内障和青光眼手术,床头摆满了药瓶子。平常的日子,父亲总是去祠堂跟他那几个年龄差不多的老人聊天,庭院那方寸之地便是她的整个世界了。在那棵父亲和她亲手栽种的杨桃树下,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母亲不时举起枯藤般的手臂,布满褐斑的手掌缓缓张开,看着她掌心那把稻谷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听着她咕咕咕咕地轻声招呼小鸡啄食的声音,童年的时光在恍惚之中彷佛又重现在我的眼前,那是她年轻时在晒谷场上戴着斗笠扬谷的姿势,是她拖着悠长的声音呼唤我:“老二,回家吃饭啦。”</p><p class="ql-block"> 2025.3.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