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成最后一次锁上教师宿舍的门时,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干涩的呻吟。走廊尽头飘进来一缕槐花香,混着香味的穿堂风掠过他手中的搪瓷缸——杯底褐色的茶垢,是四十年前吊脚楼那罐老荫茶留下的印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梯第三台阶会响。"昙的声音从一楼天井浮上来。她今天穿了件竹青布衫,衣襟别着褪色的校徽,像片枯叶缀在深潭里。成低头看自己的鞋,鞋头还沾着春节回吊脚楼扫墓时的黄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木楼梯第三台阶发出熟悉的吱呀声,仿佛回到1976年唐山地震的那晚,十四岁的成背起发高烧的昙往村医疗站找医生,也是在这台阶崴了脚。昙滚烫的呼吸喷在他后颈,吊脚楼上的燕子在他们头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成去参加欢送退休教师座谈会,他又来到停止使用,长年封闭的旧会议室窗前,黑板报上"四个现代化"的粉笔字被阳光晒成了淡灰色,成看见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与墙上泛黄的奖状重叠——1985年学校先进教师表彰名单上,"成"和"昙"之间隔着二个名字,却比此刻横在他们之间的四张竹椅还要遥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记得吊脚楼的燕子吗?"昙忽然开口,指尖在搪瓷缸沿划着圈。成的手一抖,茶水在杯口晃出细小的涟漪。怎么会不记得呢?那年他们考上大竹师范,成的爸亲手在吊脚楼檐下钉了块木牌,说燕子认路,飞再远也能找回家。去年拆迁队砸开房梁时,二十七个燕巢的残骸混着碎瓦片,在秋雨里泡成黑乎乎的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座谈会的幻灯片放到1981年分配的师范生照片时,成听见后座有年轻教师轻声议论。黑白照片里,昙的白衬衫领子翻得齐整,有人看见她锁骨处有一小块黑点——那是他陪昙跑环城的一天早晨,一辆自行车突然横穿过来,为了保护她,他挡在昙的面前,不小心漏墨的钢笔碰伤了昙,深蓝的瘢痕在洗得发白的衣料上绽成畸形的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昙当年可是村里第一个穿连衣裙的。"工会主席打趣道。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清楚记得那匹湖蓝色的确良的来历,那是他父亲去县党校参加村支部书记教育培训,用三天伙食补助换的布票,成悄悄地塞进了昙家窗台。后来看见那抹蓝色飘在吊脚楼前,他躲在吊脚楼下啃完五个生红薯,胃里泛起的酸水都是甜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座谈会结束时下起太阳雨。成想起当年村上折除"桥头村小学"时,在校牌旁,忽然听见身后衣料摩擦的窸窣。昙的银镯碰在搪瓷缸上,当啷一声,震落记忆里那些沉睡的尘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工人拆西厢房时,在酒缸的底下找到这个。"她递来的作业本卷了边,泛黄的封皮上《生理卫生》字样被水渍浸坏。成翻开内页,81年3月8日那天的笔记格外工整,空白处却用铅笔写满"ch"——那年他总笑昙把"成"签成拼音缩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雨滴砸在腐蚀的吊脚楼上,溅起细小尘烟。成想起吊脚楼拆除那天,自己在废墟里捡到半片青瓦。瓦片上的八卦纹裂成两半,雨水顺着裂缝流进他掌心的生命线,冲散了那些用粉笔在阁楼地板上演算过的未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暮色降临时,他们不约而同走向后山。拆迁工地的探照灯惊飞夜鸟,光束扫过处,吊脚楼的残骸像具被剖开的巨兽。成踩到根腐朽的松木梁,那是当年昙喜欢的镜子挂的墙柱,虫蛀的凹痕里还嵌着颗生锈的铁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昙忽然蹲下身,从碎玻璃堆里扒出个铁皮盒。1978年的《红旗杂志》卷着边,夹在书页里的不是他们抄过的诗,而是张泛黄的糖纸——红色玻璃纸上印着大白兔,是成的爸去县城开会时带回的稀罕物。那晚他们躲在吊脚楼分食,糖块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吊脚楼外惊雷骤起,震得墙上的泥块滚落在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山的路上,成数着新修的青石板。第五十七块缺了角,露出底下吊脚楼的老地基。月光漫上来时,他听见昙轻轻哼起《让我们荡起双桨》,余音散在带着石灰味的夜风里。这歌当年飘在吊脚楼的每个角落,伴着灶膛里噼啪炸响的柴火和吊脚楼的蒸子叽叽喳喳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路过镇口石碑时,成摸了摸那片青瓦片。裂纹正好把八卦中的"坎"与"离"分开,像极了写生图纸上那些被橡皮擦改过无数次的草图。拆迁队的照明灯突然扫过来,把他们的影子钉在斑驳的碑文上,那上面"农业学大寨"的刻痕正在雨水冲刷下渐渐模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吊脚楼不会说话。成望着远处新起的房屋,铝合金窗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但那些被虫蛀空的梁柱记得,记得跑环城钢笔漏墨的清晨,记得偷藏布票的黄昏,记得所有未完成的造句和没送出的铁盒,在岁月深处静默成年轮里不解的结。</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