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越冻越劲道的面条儿

北篱

腊月里头一遭结冰碴子的时候，新桥镇的老少爷们可就坐不住了。吴阿婆踮着小脚在院里喊："史家老三，把你家棱子搬来！东头五婶子，淘洗好的薯粉给我留两瓢！"灶房窗户上糊的报纸让热气呵得直淌水，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煮着三伏天的澡堂子。

要说这冻面，真真是老天爷赏的吃食。早年间谁家没个阴差阳错？就说老吴头他太爷爷，寒冬腊月晾的面条忘收进屋，赶巧夜里落了霜。第二天煮面，嚯，那叫一个筋道！筷子挑起来颤巍巍能挂住三寸汤，嗦进嘴里滑溜溜像小鱼儿钻喉咙。打那起，新桥人就跟冻面较上劲了——非得等西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沟沿儿结起冰溜溜，才肯支棱起家伙什开干。前些年县里来人，给新桥冻面挂上“非遗”的鎏金牌子，史老太公家灶台前摆满摄像机那日，史老太婆的银镯子还在粉堆里闪着光。

天还擦黑，五婶子就搂着陶瓮来了。瓮里薯粉雪白雪白的，手指头一戳一个坑。"这可是洋坑后山黄泥地长的红心薯，磨粉那日我盯着日头晒的。"她扯着围裙边抹瓮口，碎碎念叨像在数落自家娃。要论薯粉成色，新桥人个个是行家——乾隆爷那会儿东溪洋坑山地种满番薯，县志里白纸黑字记着呢。早先年荒月里当救命粮，现如今倒成了金疙瘩。

老吴头抄起葫芦瓢舀山泉水，嘴上叼的旱烟杆一翘一翘："三瓢水！多一滴成糊，少一滴见底！"八仙桌中间摆开黄杨木盆，薯粉倒进去跟堆小雪丘似的。几个婆娘挽起袖子，胳膊上的银镯子叮当响。揉面这活讲究手劲，得把百年老树根似的手掌插进粉堆，顺时针转着圈儿搓。项雪青说过，这揉面的手势要像抚娃娃脊梁，重了伤筋骨，轻了不成型。

"使点劲！没吃饱咋的？"吴阿婆杵着拐棍监工，突然抻脖子喊："停！这盆欠点火候！"只见她颤巍巍伸进盆里抓把粉，五指张开，粉扑簌簌落成细帘子。"成了，这干湿正够拉丝儿。"要不说姜是老的辣，项家作坊接的订单越多，越离不得这些老把式。去年腊月上海客商来拍纪录片，镜头追着吴阿婆的银镯子转，说这是活着的非遗。

最热闹要数漏面。史家老三光着膀子扛来棱子模具，这铁家伙足有磨盘大，底下密密麻麻全是针眼儿。灶上大锅滚着水，白汽腾得人睁不开眼。俩壮汉架着棱子悬在锅上，老吴头抄起木槌"咣咣"敲模具边。项雪青立在门槛上指点："槌子要敲出雨打芭蕉的脆生，闷响可不成！"这话是她太爷爷传下来的，说当年石浦码头的船老大，光听声儿就能辨出面条粗细。

"使巧劲！当心晃了腰！"五婶子攥着汗巾子直跺脚。那薯粉糊顺着孔眼儿往下漏，银丝儿遇着蒸汽"唰"地挺直腰杆，活像正月十五放的烟花雨。半大小子们举着接面竿来回窜，竹竿上挂的面条随风晃悠，远看跟白玉门帘子似的。项家小孙女举着手机直播，评论区刷得飞快："求链接！""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

"二毛！你竿子斜了！"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叫二毛的后生忙把竹竿端平，脑门上的汗珠子掉进面堆里，惹得大伙哄笑："加料呢这是！"去年他往面里掺机器粉，让项雪青闻出味儿不对，罚他扫了半个月晒场。如今这愣头青也成了好把式，抖音账号粉丝比镇长还多。

晒场早支起百十根竹竿。新漏的面条晾到晌午，五婶子拎着葫芦瓢挨个儿淋山泉水。"滋啦"一声，水珠子在面丝上蹦跶两下，转眼结成冰碴。半大孩子猫着腰偷掐面头儿，塞嘴里嘎嘣脆，被吴阿婆逮个正着："馋猫！这是给你三姑捎的！"三姑在杭州开面馆，腊月里要发三百斤冻面，说是老主顾就认洋坑村的冰碴子味。

守夜的老汉裹着军大衣蹲在草棚里。月光把冻面照得透亮，冰壳子底下那缕金线似的薯芯微微发颤。后半夜潮气重，面条上的冰棱能有三寸长。二毛他爷眯着眼吧嗒旱烟："早些年冻得狠，面芯子都是蜜糖色。如今这天暖了……"话没说完，让北风卷着冰碴子呛了口烟。项雪青正带着大学生调研，说要把冻面工艺写进农学院的教材。晒场边上新砌的冷库里，压缩机嗡嗡响，可老辈人说那冰碴子是死的，不如老天爷赏的活泛。

腊月二十八，外乡打工的崽子们乌泱泱回来了。灶台上铁锅咕嘟着，冻面在滚水里打个旋就舒展开。雪里蕻是秋后腌的，揭坛子时酸香直冲天灵盖。小黄鱼裹着薄芡往汤里滑，奶白的汤头浮起油星子，再撒把葱花——这味儿，能把村口野猫都招来。项家作坊的礼盒装冻面码得齐整，红绸带上烫着金字："乾隆古法，非遗传承"。

二毛捧着海碗蹲门槛上嗦面，烫得直吸气："还是阿婆做的浇头香！"吴阿婆撩起围裙擦铜勺："你爹像你这么大时，扛着冻面去石浦码头换年货，回来棉袄都结成冰甲……"话没说完，西头传来鞭炮响，晒场上晾的冻面齐刷刷晃悠，跟跳丰收舞似的。项雪青接电话的声音飘过来："对，冷链车初五发北京……故宫文创？那敢情好！"

今早我去吴阿婆家，见她正给重孙辈演示揉粉。小娃娃的手在粉堆里乱刨，白粉扑了满脸。"慢些揉，这薯粉跟人似的，得顺着纹路哄……"阳光从瓦缝漏下来，照着老人手上的裂口和娃娃脸上的绒毛。窗台上那坛猪油静静坐着，等下一个结霜的夜晚，好把岁月熬成琥珀色的浓汤。项家作坊的霓虹灯在村口亮起来，映得晒场上的冰碴子七彩斑斓，像落了满地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