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弦歌

薛仲舒

夜半烛影摇红，案上墨香缭绕。我正提笔蘸墨，忽闻窗外竹叶簌簌作响，抬头竟见青衫客踏月而来，腰间玉珮与松风相和，恰似千年前那阙《水调歌头》的韵律。

"东坡先生？"我搁下狼毫，见来人广袖盈风，眉宇间犹带赤壁江涛的湿意。他含笑落座，指尖轻叩案上诗笺，惊起半砚星河："妙哉！今人犹识定风波。"案头线香袅袅升腾，在月光里勾勒出北宋的轮廓。

我斟上武夷岩茶，说起曾在南海舰艇甲板上吟唱"莫听穿林打叶声"。将军夜引弓的手，偏要抚过千年词章的肌理。老戍客的故事随茶烟舒展：二十载铁甲凝霜，三度戈壁孤烟直；解甲时又闻沧海龙吟，商潮里几番浮沉。说到血雨腥风处，窗棂外忽有惊雷滚过，倒像是钱塘八月潮信。

苏轼抚掌而笑，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且待老夫为君作注。"但见他挥毫如剑走龙蛇，墨迹里忽现少年将军射天狼的英姿，转眼又化作商船劈浪的桅影。诗成掷笔时，砚中竟跃起半尾金鳞，原是"逍遥天地任西东"的墨韵所化。

更深露重时，我们以茶代酒对酌。他忽地击节而歌，唱的正是我谱的《定风波》。千年月光在瓷盏中流转，将军白发与词人纶巾皆沐清辉。当唱到"也无风雨也无晴"，檐角铜铃突然齐鸣，恍若儋州竹杖叩击青石的回响。

东方既白，青衫客起身整冠。临行赠我岭南木棉一朵，说是罗浮山下旧相识。再抬头时，唯见晨雾中词卷自动，某页《定风波》旁，新添行小楷批注："甲辰三月六日，与若冰将军夜话于沧海之涯。"

晓风拂过案头诗卷，苏轼留下的木棉竟在晨光中绽出火焰般的红。我拾起花瓣，指尖蓦地触到南海盐粒的粗粝——那是二十年前战舰甲板上的风霜，此刻竟与北宋的沉香糅作一团。忽闻茶鼎轻鸣，昨夜冷透的岩茶重新翻涌碧涛，水中倒影交错：黄州雪堂的梅枝与南沙礁盘的五星红旗，在涟漪里共生婆娑。

"且看此物。"苏轼的声音自云端飘落，一枚鹤纹玉佩坠入茶汤。霎时沧海横流，玉珮化作当年赤壁火攻的艨艟，甲板上竟立着少年从军的我。江风猎猎，词人纶巾与我军装衣角纠缠成浪，他指着对岸曹军连营笑道："若冰将军，此等阵仗可比得你三场战役？"

我尚未应答，忽见茶烟凝成商海惊涛。昔年破产时抵押的怀表悬浮浪尖，苏轼以竹杖轻挑，表盘裂纹竟渗出《定风波》的曲谱。他踏浪而歌，惊起万千银鱼，每条鱼鳞都映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墨迹。

正醉心间，玉佩忽化沙漏。词人的广袖渐染暮色，他拾起舰载机模型作笔，在沙地上写："人间逆旅何须叹，且共山河万古流。"最后一捺尚未收锋，海鸥衔着朝霞掠过，沙字腾空化为带火的箭矢，射穿了时空的靶心。

东方既白，案上唯余半盏温茶。木棉红瓣贴着《赤壁赋》的"物与我皆无尽也"，而舰帽徽章在词卷投下钢蓝色的影子，恰似千年文脉里一枚崭新的钤印。

晨雾散尽时，案头《赤壁赋》的墨迹忽然浮起金芒。我伸手触碰，纸页竟化作细沙从指缝流泻，每一粒都映着往事的碎片：黄州江火与南海波涛在沙中相撞，溅起的星子落进茶盏，凝成半枚琥珀色的月亮。苏轼的笑叹自琥珀深处传来：“且以光阴下酒！”

檐角铜铃又响，却是战舰归港的汽笛在时空褶皱里震颤。我将军装外套披上苏轼的塑像，青铜冷硬处竟生出几丛翠竹，竹叶上露水滚落，叮咚声里浮出他新填的半阕《行香子》：“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何处更觅知音？”

暮春木棉絮飘进窗棂，沾上那尊军装塑像的肩章。霎时钢蓝底色漫开北宋的天青，枪刺化作笔锋，在云霞间写下“山河同在”。忽有暴雨倾盆，墨迹却愈洗愈亮，原来苏轼早将赤壁的月光炼成了永不会褪色的银漆。

夜深收拾残卷，发现某页边角蜷缩着微缩的沧海。捧至灯下细看：浪尖立着豆大的青衫客与戎装人，正对饮一舟星斗。忽有巨鲸跃出水面，其脊如宣纸铺展，上书“他朝若是同淋雪，也算人间共白头”——却是以弹壳为笔、烽烟为墨写就的誓言。

我合卷而笑，窗外木棉轰然绽放，千朵红焰烧穿了时空的灰烬。恍惚听见云外有人击舰为拍，以海啸为调，唱着新编的《定风波》。最后一个尾音散入长风时，茶几上的武夷岩茶突然回甘，喉间涌起北宋的月光与南海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