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长白山的深秋是铁灰色的。针叶林在寒风中凝成一片墨绿浪涛,松针沉甸甸地坠着白霜,落叶在鞋底发出细碎的呜咽声。</p><p class="ql-block">帽山一队的知识青年副队长脚步轻快地爬过一座又一座山梁,急切地东张西望。社员向导金锁子走在前面,老羊皮坎肩在松涛中时隐时现,像头灵巧的狍子。</p> <p class="ql-block">"过了二道沟就快到了。"金锁子用镰刀劈开挡路的刺藤,断蔓残叶簌簌落在靰鞡鞋上。副队长望着前方遮天蔽日的松林,盼着早点找到丰盛的红松籽,以便安排好生产队今年的副业生产。</p><p class="ql-block">林间小溪水汩汩地流淌,四周鸦雀无声,静得让人窒息。突然,金锁子拽住了副队长的胳膊。两人屏息观察,透过溪水边的几丛灌木的缝隙,只见一头梅花鹿正低头饮水。林隙漏下星星点点的晨光,如撒落的碎钻,在它缎子般的皮毛上织出了流动的光晕,角杈间凝结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斑。不料,梅花鹿忽然转向他们,黑曜石般的眸子映着两个僵立的人影。金锁子的镰刀当啷一声落地,惊起松鸦扑棱棱地飞散。那只梅花鹿却只是抖了抖耳朵,不慌不忙地踏着轻快的脚步静静离去。</p><p class="ql-block">"这是山神爷的坐骑。"金锁子拾起镰刀时手还在抖,"我爹说,六一年闹饥荒那阵子,这鹿在林子里给迷路的人指过道儿呢。"</p> <p class="ql-block">副队长想起读高中时候在省城看过的一次文艺复兴时期画展,他觉得,那幅《圣尤斯塔斯见异象》里的神鹿,此刻正在长白山的晨雾中复活。这只精灵般的长白山金鹿不仅带来了详和与宁静,更预示着他的知青岁月将否极泰来,他的人生终将破茧成蝶,光明在前。</p><p class="ql-block">那天,他们在密林深处找到了大片的红松,枝头都挂满了像翡翠灯笼般的松塔。</p> <p class="ql-block">打松籽的人们躲在密林深处背风朝阳的平坦山坡上,旁边是一条清澈的山间小溪。人们用整根小树干搭成一个“八字形”架子,但中间没有合拢,而是留有一条半米宽的通长条带,用于生火取暖时排烟。两片木架用树枝和茅草铺盖在上面,再直接安放到地面上,构成可以避雨的“小屋”。这个临时住人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马架子”不</span>仅屋顶露天,四周也没有墙体,开敞透风。人们分别睡在相对而建的两排大通铺上。长白山秋天的夜里已经很冷,睡觉时,大家分别在地上铺好狍子皮或熊皮,既暖和又能防潮;又在身上盖上棉被,还要尽可能多地加上所有能保暖的衣物,再外罩一个大塑料单。尽管这样,仍挡不住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寒气,抵不住深山的五更寒。</p> <p class="ql-block">一大早,强壮的男人们(这里没有女人)便爬起来,匆匆去吃早饭。由于没有青菜,一日三餐只能靠高梁米饭或玉米面饼子、咸菜还有漂着葱花和油星的清汤果腹。有家室的村民可以带些玉米面煎饼,这就是“细粮”。如果遇到改善伙食,可以吃到炭火烤的咸鱼,可惜完全感受不到鱼肉本身的鲜美,只有那铺天盖地的咸味夹杂着腐臭和鱼腥,仿佛味蕾被咸味绑架了一样。偶尔能采到新鲜的蘑菇,但没有肉,甚至没有油,只能加盐水煮,做出一锅上面飘着几个油星的蘑菇汤,本来的菇香被盐水稀释成一片苍白的咸,完全失去了记忆中的鲜美味道。</p> <p class="ql-block">来到红松林,天己大亮。虽然大量松树都结了塔子,但<span style="font-size:18px;">为了安全,一般只选双手基本能抱得住的树,直径太大的树需要用绳子绕过树干,再双手兜着往上挪着爬,需要一些技巧。金</span>锁子绑紧了脚扎子,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凸凹斑驳的松树皮又糙又有油脂,刺痛了攀爬者的手掌。秋风似刀,十个手指也常常被冻得像胡萝卜,必须加倍小心。</p><p class="ql-block">晨风掠过,高处的树冠便开始晃动,越向上晃悠得越大,整个人像悬在云端,跟随树梢不停地转圈。金锁<span style="font-size:18px;">子一</span>只手死死扣住枝桠,挥动另一只手臂去钩树塔。随着塔子纷纷落下,他仿佛听见了自己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p> <p class="ql-block">在树下仰望的背松塔的汉子是副队长,他要一天往返多次,走几十里山路把松塔背回宿营地。他先把椴树皮编的背筐装到滿沿,再压上装满松塔、重40~50斤的麻袋——活像驮着山岳的蝼蚁。</p><p class="ql-block">踏上归程,尽管步履蹒跚,他却尽情享受着长白山的烂漫秋色。</p><p class="ql-block">红松树林依然保持着倔强的绿意,挺拔的红松如同披着墨绿铠甲的卫士,枝桠间垂落的松塔沾满霜花。每当风起,针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絮语,阳光穿透枝叶在地上织就细密的翡翠网格。沉重的脚步声惊飞了两只松鸡,抖落着一身金褐色羽毛急急飞去。</p> <p class="ql-block">不久,他走出了到处铺着厚厚松针的树林,进入了长着灌木丛和杂草的阔叶林中。这里正经历着华丽的谢幕。橡树的焦褐叶片在风中抖动,白桦将叶片染成通透的琥珀色,椴树的明黄叶片打着旋儿亲吻苔藓,偶尔见到的枫树泼洒出炽烈的朱砂红,整片森林宛如打翻的调色盘。潮湿的腐殖土蒸腾着树脂的清香,混合着枯叶发酵的甜腻气息。</p> <p class="ql-block">副队长不能停下脚步,更不敢坐下,实在累了就靠着粗壮的树干喘息片刻,任凭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汗水湿透了头发和衣衫,模糊了双眼,绑腿裹不住被荆棘撕开的裤管,背筐带在肩胛骨上磨出了血痕。</p><p class="ql-block">绕过荆棘,踩在厚厚的落叶和腐叶上,他有时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正当他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去国营林场冬季伐木时,他的脚下突然一滑,连人带货跌倒在山坡上。人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松塔也顺着山坡四处滚落。</p> <p class="ql-block">他连滚带爬地再次把背筐装满,将麻袋绑在背筐上,把它们举到一个高出地面的倒木上,咬咬牙背起来。在挣扎着站立的那一瞬间,麻袋翻滚着压向脖子,人被压得立刻双腿跪下,<span style="font-size:18px;">两手触地……</span></p><p class="ql-block">他发觉自已迷了路。这是一个有多条沟岔的山峰,坡坡景观相近,沟沟面貌相似,人称“鸡爪顶子”。他盲目地翻过一道山岭后,却发现一座陌生的山峰又横在眼前。</p><p class="ql-block">正当他忧心忡忡时,<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只长白山金鹿的身影魔幻般地不断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他找到了小溪,沿着流水的山沟一路下坡,不久便汇入了另一条</span>大沟。正当他筋疲力尽时,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走上了早上来的路。</p> <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宿营地遥遥在望。当副队长终于卸下重负的瞬间,双腿仍在幻觉中颤抖。捧起搪瓷缸痛饮水缸里的山泉水,喉结滚动的声音响得惊人。此刻,那些被枝杈剐烂的衣裤,那双补了又补仍裂着嘴的胶鞋,那些磨得发亮的脚扎子,以及明天还要继续的辛劳,都在蒸腾的热气里模糊成深秋的剪影。</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汽灯已经点亮,灯光映着年青人黧黑的脸庞和疲惫的身驱。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几天来的滿眼秋色,以及那只指引他回家的长白山金鹿。晨光乍现,流影点点,谜一样的小鹿梦幻般地又一次飘进他的心灵……</span></p> <p class="ql-block">那年腊月,公社大喇叭宣布他们集体户被评为全县学习毛著标兵。庆功会上,副队长把金鹿的故事讲给知青和社员们听。姑娘们惊鄂地睁大了眼睛,小伙子们秉息静气,忘记了手中正用旧报纸卷着的纸烟。只有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扑打着玻璃窗,昏暗的灯光把沉思的年轻脸庞映成了暖黄色 ……</p> <p class="ql-block">多年后,已经大学毕业的副队长和集体户的兄弟姐妹们重返山乡。当他看到金锁嫂为当年知青们接风做饭燃起的松树明子时,滴滴松油勾起记忆的星星点点。他忽然明白,打松籽时那些在林海里冻僵的清晨,背着压弯脊梁的松塔翻山越岭、跌倒后无力爬起来的挣扎;冬採时被开山斧头、弯把锯和牛爬犁惊起的山雀,以及茫茫雪原上烤煎饼、烧开水的熊熊篝火,都像那只神鹿角上的露珠,在岁月长河里凝成了永不褪色的琥珀。长白山金鹿象一抹神性光辉,成为他知青生涯中最珍贵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b>【后记】</b>几天前,集体户老友先正发了一篇短文,谈到当年在集体户时偶遇长白山神鹿的情景,并称“长白山的神秘与生机,连同那金色大鹿的身影,深深刻在我心间,成为岁月中一抹独特而珍贵的回忆”,同时还附了一张AI辅助绘画。一石击起千层浪,令我思绪万千,故奋笔疾书,记下了一段我们当年走过的知青路。虽然历经磨难,但毕竟是我们的青春岁月!<span style="font-size:18px;">本文就是根据我和先正的知青经历书写而成。</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