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轭湖（短篇小说）——作者：张高若桐

高级催眠疗愈师小梁

<h3>　　李颂河原本没有离开的打算。 早餐摊雾气氲腾，吃掉一个小笼包需要一口半，铁勺撇去豆腐脑的葱花，油光慢吞吞合并，在云还没成型的时候。 他合该吃完抽张纸，扔进垃圾桶里的第一团，单位门口的疯子跛着左腿，经过时唱《上海滩》的嗓子活像破锣，刮得人耳膜生疼，像五年来每个日复一日。 隔壁桌的人喝完最后半碗没放糖的南瓜粥，比李颂河早一步迈出门，灯芯绒衬衫，水洗旧牛仔裤，往脑袋上扣最新款摩托车配的揭面盔。李颂河扶着透明门帘多看了一眼，从护目镜的黑色玻璃镜片这头仍旧看不见他刚刚隐在晨雾后的眼睛。 那人摩托车钥匙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儿，问他，五块钱，走不走？ 李颂河眯着眼注视他嘴唇开合时吐出的白雾隐入身后的背景板，片刻，说，走。 于是就走了。 没有人问去哪里，也没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颂河就这样跨上车后座，看太阳一路向西，放了全世界的鸽子。 路过收费站，前边的人下车给他买了个头盔，李颂河捋了一把已经被风吹得全盘上翻的额发，脸皮发麻说了句谢谢，对方说，下一程你来骑。 李颂河就挑眉笑了，骂句脏话，说你真没职业操守。男人气定神闲，说一分价钱一分货。 李颂河问，那我能反悔吗？ 他就抬起护目镜说，可以啊，但你得从这里走回去，我不包退货。五块钱退你百分之八十怎么样？ 宽进严出那是诈骗你知道吗，而且利率也太黑了吧。 这没信号，等你走回去，可以去税务局告我。 李颂河没辙，说，算了，5块钱买不了我的腿，但是能买我的命。舍命陪君子……骨折价换你尊姓大名？ 他还在琢磨交换对等礼尚往来，对方笑起来，刚摸出的烟塞回盒子，嚼着西瓜味儿的口香糖，一扬下巴说李颂河，你赔本儿了。 李颂河这才低头看到该死的工牌还别在胸口没摘，边扣头盔边骂了声操，顺手扯下来扔河里了。 你又不是屈原，还提前扔个身份牌下去，怕鱼吃了你吗？ 我是粽子，行了吧？你还黑心商呢。 黑心商吹了个失败版的口哨，被夺下钥匙这人反击了个更响亮的。 李颂河最后是从酒店登记单上得知李韩屿这个名字的。 双床房，进门洗澡倒头就睡，醒了就走，车轮流开，饿了就得熄火吃饭。 李韩屿好像总是好奇心旺盛，看花看草看云看鸟——因为两个人蹲那数路边水沟里几条鱼没注意身后的摩托车没停稳，翻下来砸进水沟里，鱼和水都四散奔离。 李颂河面无表情抹掉脸上溅到的泥，看着因为站远了躲过一劫的李韩屿弯下腰撑着膝盖，刘海被傍晚还余燥热的风吹起来，笑了好久好久。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很美好。 李颂河一首顾城的《门前》都背完了，他还在笑。 有那么好笑吗？ 李颂河啧了一声，把手上抹到的泥糊他脸颊上了。 你再笑，这车就不能要了啊。 李韩屿抬手就勾他脖颈，边笑边逼问，不让笑，那你肩膀抖什么？ 开车，加油，熄火再上路，饭菜口味全凭盲选，看山赏水半个月，李韩屿负责付掉大部分帐单，半夜把人薅起来找星座，以及捏着没电的手机看李颂和修车，然后在下次轮到自己开的时候耍赖。 某天终于在第三次点兵点将选完岔路口后彻底迷路，顺着风向走了三天，风大，晴朗，尘土扬得漫天，李韩屿伸手够灼烫的树叶，脑袋抵着李颂河后背哼《匆匆那年》。 谁甘心就这样，彼此无挂也无牵。 我们要互相亏欠，我们要藕断丝连。 声音细索，李颂河隔着头盔喊“嗡嗡什么呢”，李韩屿就抬高声音回“骂你中午挑那家饭店好难吃”。 操，那你怎么不挑？ 李韩屿不吱声，隔着外套狠狠拧了一把他的侧腰，惹李颂河吃痛地笑起来。 下午吃路边小面馆，因为门口有人吉他弹唱，李韩屿夺了先上的那份，被李颂河瞪完翻了个小幅度的白眼，说你的是备注没葱花那碗。 甩出去的油费和住宿已经记不清数字，李韩屿骂李颂河败家，过了几天自己先受不住了。 凌晨天还没亮，李颂河站在郊外的狂风里，看着杵那一台大铁块，烟都点不着，声嘶力竭地吼这越野车真他妈是你的啊？！ 不是我的还能他妈是你的吗？我刚买的！再坐两天摩托屁股要废了！ 李韩屿吼回去，被风呛了一口，干脆夺下李颂河的烟抽，发现自己也点不着。 那你说付不起住宿费了？！ 该省省该花花，懂不懂？ 你是少爷怎么不早说？！ 早说能怎么样？！ 李颂河把墨镜推上去，眯着眼冲他伸出手，出口的话被风撕扯得乱七八糟。 李韩屿扑过去捂他的嘴，你他妈一直站在这儿是西北风没吃够吗？！ 两个人一起哼哧哼哧把摩托车搬上后座，李颂河替少爷开车门，得到一张紫色五元纸钞，气笑了。 他很有骨气地把钱拍回去，边摔上车门边说，哥，你脑子有病。 他盯着李韩屿乌黑瞳孔里隐约的橙色火光，第一次抚摸那双眼睛。 然后烟被掐了，李韩屿使劲眨眼，像要把什么海啸一样的东西压下去，喉咙里溢出破碎气声，说不准在他新车里抽烟。 李颂河乖乖吐了烟蒂，半真不假地笑。 没人回答。 也没人再追问了。 李韩屿开始长久地发呆，好多天，盯着什么都行，常是仰着头自残似的恨不得被太阳灼瞎眼，李颂河把墨镜架他脑袋上，又被推上去，来回几次也烦了，火气对上李韩屿平静无波的眼神又莫名不敢发，生生硬压下去，一脚踩飞油门，纯撒气。 李韩屿头抵着窗装死，忽然爬起来往后座探身，扒拉扒拉从包里找出民宿老板送的旧诗集，卷一页泛黄的纸，说给他念诗。 我会惊讶地发现， 这一生多么像， 多么像一支装了子弹的枪 永远在瞄准，在忧伤， 让狂欢似的愤怒出膛。 我们似乎一直都在学着平静， 却最终没有扣动扳机。 他声音清清凌凌，在悠远无人的荒草滩像一汪救命泉。 然后顿一顿，继续念下一首。 日向西落，月自东升， 离别和相逢， 都是遥远而不可触及的事物。 我站在这片土地上， 等待命运的主宰， 站得不如一棵树牢固， 活得不似一池水清浅， 也不知一生这个词， 从我身上草草了事， 还需要多少个日子。 这是李韩屿第一次哄他，可李颂河就是觉得特别不痛快。就好像全世界的沙尘暴都疯狂冲进他的五脏六腑，挣扎着从眼眶和喉口挤出来，发誓要让他爆炸为止。 李韩屿还在翻页，像无法阻止的分针前进，按不下暂停键。 他说，他昨天晚上读到一首很漂亮的诗。 李颂河没来由地心慌，口不择言试图阻止什么发生。 李韩屿不睬他，把书反扣过去，闭着眼睛念。 我们不要在这里， 跟我回去十八岁， 躲到校园杜鹃花丛下…… 李韩屿睡着了。 车开到晚上，李韩屿在月光里睁眼，说，停车吧，今天在车上睡觉。 他闲不住，下车乱逛，李颂和转头就找不到人了，脚下一滑在沙地里摔了跤，听见人的声音从车顶传过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去，坐在车顶说，李颂河，你好笨。 ……你上去干什么？ 当然是视角好啊。 他长久地停顿，谁都没有看。 李颂河，下雨了。 的确下雨了。 预示着暴风雨的乌云沉沉压过来，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李韩屿趴在车顶，冲他伸出手，在第一滴雨落到鼻尖时，长长叹气。 雨声渐杂，呼吸里有白天喝的饮料里橙子味香精的味道，他没头没尾地说: 还需要多少个日子。 李韩屿笑起来，长久地沉默。 河流被暴雨彻底击碎，李韩屿不管脸上横流的液体，说李颂河，这是我第一次见牛轭湖。 然后轻声说，晚安。 话音被裹着雷声的风揉散。 李颂河已经忘记那天晚上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了。 可是他分明在睡着的时候把人死死塞进怀里，怎么醒来又不见了呢。 手机提示新转账有三万元，零零散散的2190元现金和好多封信纸夹在一起，那张皱皱巴巴的5元纸钞被折成了星星。 李韩屿家里没有别人，是生了病早就决定好，至少要自己把握最后的命运才自己跑出来的，整理好死亡证明的材料，要和月亮一起去死。 他说，没想到遇到一个李颂河，五块钱吊了五十天的命，超值，你应该去应聘特效药。 他说，李颂河—— 李颂河突然看到地上躺着的那枚烟蒂，把信纸卷起来，裹在烟的外层点燃，想起李韩屿说很漂亮的那首诗。 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 不要被命运找到。 ——完—— 后记 “当一条河流在平坦的地形上蜿蜒流淌时，水流会在河弯处侵蚀外侧河岸，同时内侧因为沉积作用逐渐堆积泥沙。经过长时间的冲刷和沉积，河弯部分越来越狭窄，最终在洪水等自然力量的作用下，河弯被截断，形成了一个与主流隔绝但形状像牛轭的湖泊，中心形成岛屿，因此得名，牛轭湖。”</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