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生产队饲养室的大炕上,我和我大爷一起睡在里面。这个饲养室是农业学大寨时盖的,典型的西北农村建筑,人字梁的顶,前面开着两扇窗户和一个门,后边是一堵墙。我去的时候已经破破烂烂,每天晚上躺在炕上,通过屋顶的烂孔,我能看见天上的点点星辰。日月变换,斗转星移,都在我或睡或醒的日子里运行。</p><p class="ql-block">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高高兴兴地扔掉了所有的书本,扛着学校发的铁锹和雪白的毛巾,意气风发地走在去往生产队的泥土大道上。我们都为从此离开了让人枯燥无味的教室,走上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广袤大地而兴奋不已。我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未来的美好前景,思量着是去开拖拉机还是当赤脚医生,总之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踌躇满志。</p><p class="ql-block"> 刚刚高中毕业的我,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生产队长看着我单薄的身体,满脸的不屑,说“去喂牛吧,每天四个工分”,我还想争辩,队长眼一瞪说“干不干,如果觉得工分低,回家再养两年,长大了再来……”,我赶紧赔笑说“不低不低,这个活我能行……”。就这样,我给生产队养上了牛马,和一个比我大四五十岁的老汉一起。</p><p class="ql-block"> 这个老汉是个秃头,却长着一副浓密的胡须。我们每天早起晚不归地侍弄着十几头牛和几匹骡马。这个老汉和我是同族,按辈分我管他叫大爷。</p><p class="ql-block"> 每天晚上,我躺在饲养室的炕上,听着一群牛咯吱咯吱反刍的声音,间或有牛偶尔发出一两个响亮的喷嚏或者骡马放了个响亮的屁,满屋子青草的芬芳和新鲜牛粪的草腥味混杂着一起在空气里荡漾。那些年我无数次看到天边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远处,下落时划出一道美丽的流线。我大爷对我说,流星是仙女思春下凡时走过的路。那时的我常常向往看到流星,幻想着天上美丽的仙女能来到人间。</p><p class="ql-block"> 无数个夜晚,我抬头看见饲养室里一群亮晶晶的眼睛,在卧着的牛和骡马或侧或斜的脸上闪闪烁烁,像一盏盏幽幽灯光。屋外大槐树上的猫头鹰“咕咕哇哇……咕咕哇哇”地叫上几声,我大爷总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推一下我的后背,在我的耳边阴森森地说“树上的鬼来找你了”,我吓得头皮发麻,不敢吱声。</p><p class="ql-block"> 我来饲养室的第一天晚上,大爷就给我讲了柿子树上鬼的故事,讲完后对我说,如果我干活偷懒的话,晚上他就让鬼把我抓走。这个柿子树上以前吊死个年轻女子,那是一个上山下乡的女知青。年轻的女子不知什么原因怀孕了,眼见得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女娃娃把自己吊在了柿子树歪斜的枝干上面,像个秋千一样在风里飘来荡去。</p><p class="ql-block"> 每次吓唬我后,大爷的眼睛里总是充满闪亮的喜悦,看到我胆战心惊的样子,他就嘿嘿嘿开心地笑了。我生气地用被子捂着头,任凭大腿和屁股露在外边,呼呼大睡。</p> <p class="ql-block"> 记不清多少个夜晚,我总是在大爷的恶作剧后战战兢兢地进入梦乡。这个老汉总是在夜晚我眼巴巴看着漏洞百出的屋顶,瞅着屋顶小孔里透出的天空发呆时,不失时机地捉弄我一把。当我战战兢兢时,他却在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忽明忽暗的烟火映衬着他那一副得意享受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在他一明一灭的烟火中,我看到他那布满岁月沧桑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数不清的皱纹,像干旱皴裂的黑土地。他笑的时候,我却惊奇地发现他那一嘴的白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你的牙怎么那么白?”我说,他笑眯眯看着我不吭气,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如果有一天你掉进炭堆里,你不开口,我真没法找到你呢……”。这时候他放下了噙在嘴里的烟袋,淡淡地说“你个坏小子”。每一次他捉弄我后,我都会问他“你的牙怎么那么白?”。</p><p class="ql-block"> 岁月就在这样有盐没醋的平淡里一天天过去,慢慢地大爷对捉弄我失去了兴趣。当他再从背后推我时,我自己学着他的腔调对他说“树上的鬼来找你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比他更加阴森恐怖。这时我看到他那满脸的喜悦就像退潮时冲上沙滩的潮水,慢慢地退了回去。 </p><p class="ql-block"> 北方的冬天夜晚十分漫长,常常在狼嚎般呼啸而来的西北风里,从屋顶七七八八的窟窿里,我瞪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夜空。风吹着干枯的柿子树杆发出凄厉的哨音,像鬼哭般呜呜咽咽时有时无。大雪扑簌扑簌地下着,打在干枯的玉米秆叶子上唰啦唰啦地响。南坡上竹林在夜里不时传来咔嚓咔嚓的折枝声,间或有枝杆落在地上的撞地声。</p> <p class="ql-block">偶尔会有一两片雪花透过屋顶的窟窿落在我的脸上,冰凉清新的气息让我睡意全无。大爷就像一尊石狮子一动不动地蹲在炕角,只有他嘴上的烟袋一明一暗地忽闪着。我让大爷再给我讲个故事,大爷说故事不能白听。我说那你要啥?他说明天早起把你的馒头分一半给我。在我兑现了几天早饭的半个馒头后,他却没有半点给我讲故事的意思。 </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冬天,天气十分寒冷,西北风整日刮个不停,天空阴沉沉的,时不时就雪花飘飘,纷纷扬扬。我们那个四处透气的饲养室滴水成冰,在这个冬凉夏暖的房子里,我们手脚冰冷地蜷缩在被窝里,等到天亮时好不容易暖热了身体,又要起来给牛马们清圈喂草料,大爷咧着嘴一边往牛槽里撒尿一边骂骂咧咧。</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大雪飘飞的夜晚,我和大爷冻得牙齿打抖,穿着厚厚的棉裤棉袄蜷缩在被窝里。大爷用一条烂毛巾包裹住他那毛发稀少的头颅,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在那一明一灭的火光间,他的影子在墙上一闪一闪的,像个驴在鼓腔长鸣。</p><p class="ql-block"> 我们两个人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瞪着眼睛相互看着,谁也无法入睡。我提出要他讲故事,兑现这么多天来半个馍的付出。大爷没有吭声,默默地在炕沿上磕了磕烟锅,磕干净了烟灰后,重新装上一锅烟,才不紧不慢地给我讲起了故事。</p> <p class="ql-block"> 他讲的是有关二旦的故事。二旦我知道,我连忙说。二旦是我哥的同学,也是我的同学。我哥上二年级时,二旦上二年级,我哥上五年级时,二旦还上二年级。我上二年级了,二旦上四年级,我上四年级了,二旦也上四年级。二旦跟我哥和我都是同学。“你还知道什么……知道你来讲……”大爷声音急而不满,我对自己的冒失后悔不已,赶紧住口。</p><p class="ql-block"> 二旦生来命苦,他爹怕养不活,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二蛋。他爹常说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二蛋长大了,他舅嫌不好听,改成了二旦。二旦他舅是个有文化的人,在县文化馆工作,据他自己说,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光西安省城都去过多少回呢,还去过北京,见的都是大世面。他舅说别叫二蛋,太难听了,就叫二旦吧。</p><p class="ql-block"> 他舅留着个小分头,因头发少,撑不住门面,头发总往一边倒。说完他舅潇洒地甩了一下头,他舅那稀少的头发从左边甩到右边,勉强盖住了前额,可没走两步,头发就像扶不上墙的烂泥,又掉了下来。他舅又潇洒地甩了一下头。</p><p class="ql-block"> 二旦出生时难产,他娘生二旦的时候,已经生了一个哥,一个姐,按道理不会难产的,可二旦是个淘气的孩子,偏偏不听话,就是不好好出来。</p><p class="ql-block"> 讲到这里我大爷嘿嘿笑了起来,借着火光,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欢快和喜悦。</p><p class="ql-block"> 他娘疼得直哼哼,到最后几乎断气。他爹急地在屋里团团转,一会打猫,一会踢狗,鸡飞狗跳,屋子里乱哄哄,乌烟瘴气。二旦的奶奶是个小脚,颤巍巍地在灶神爷香炉前看了香,扑哧扑哧不住磕头,“求灶王老儿家发发慈悲,救苦救难,饶了我那有罪的孙子和媳妇吧.............”。二旦他爹在后院茅房旁边的柿子树下,拿着半截砖头一会儿拍地,一会儿砸自己带头“老天爷,我上辈子到底造了啥孽,要罚就罚我吧........”二旦奶奶磕头如捣蒜,头磕到咚咚响,额头磕红了,起了三个大包。他爹拿砖头拍头,把自己的头都拍出了血,血从额头顺着脸面上流到了嘴里。二旦好像跟他爹捣蛋似的,就是不出来。</p> <p class="ql-block"> 讲到这里时,从一闪一闪的火光里,我看到大爷那满嘴的牙白光闪烁。</p><p class="ql-block"> 这时接生婆两手沾着血从堂屋里跑出来,喘吁吁地说“他爹他奶,恐怕是不行了,只有一个脚漏在外边,已经快两个时辰……我接了一辈子生了,头一次碰见这事,怪了……要不,准备后事吧.......”二旦的爹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那突然爆发的哭声像是敲响了破锣,尖锐中带着沙哑,惊得一群栖在柿子树上的白喜鹊哗啦啦四散飞去,叽叽嘎嘎惊叫着,像箭一样飞向远处,眨眼间影子全无。 </p><p class="ql-block"> 在喜鹊飞去的时候,二旦他爹突然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眼前一个白花花圆鼓鼓的东西飞进了脚下的草窝子里。二旦的奶奶吃惊地张着几乎掉完了牙的嘴,惊愕地看着天空,没了牙的嘴黑洞洞的。他爹弯下腰在草丛里摸了半天,终于摸着了一个喜鹊蛋,拿在手里愣愣的不知所措。接生婆好奇地看看天,又看看二旦他爹手里的蛋。二旦他爹手里的喜鹊蛋白白净净,圆圆乎乎。二旦他爹看看天,看看柿子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蛋,晕乎乎地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后脖子。</p><p class="ql-block"> “老天爷,有救了,他们母子有救了........这是天意呀..........”二旦的奶奶这时候忽然大喊起来,像平地里起了一声雷,把接生婆和二旦他爹吓了一跳。“这是灶王爷显灵了,命不该绝呀……”二旦奶奶自顾自地喃喃不停,缺少牙的嘴一瘪一瘪的,二旦他爹和接生婆似懂非懂地看着二旦的奶奶,茫然不知所措。二旦奶奶这时候狠狠推了二旦他爹一把,力气大地把二旦他爹推倒了个跟头“快往外边去迎救星,快,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救星,是贵人.........”二旦他爹瞪着血红的眼睛,半边脸上流着血,半信半疑的回头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歪一斜朝院子外跑去。</p> <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是农历六月初六,火红的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发出让人炫目耀眼的白炽之光。</p><p class="ql-block"> 农村人早已收完了夏,一月前遍布田野蓬勃茂盛拖着沉甸甸麦穗的麦苗,已经被收割,通过人们二十多天的忙碌,已经变成了一堆堆枯黄的干麦草,像一个个坟包似的堆在了打麦场上。</p><p class="ql-block"> 二旦他爹站在门前的大路上,用手搭在额头上,放眼向东望去,除了路两边两排郁郁葱葱的水杉树外,就是水杉树在中午阳光照射下短短的影子,路上连一声鸟叫都没有。此时听到接生婆在院子里颤抖的声音“...。大人说话气力又小了些........再不来人恐怕要完了.......”二旦奶奶此刻像个胸有成竹的将军“灶王爷显灵了……肯定会有救星的......”没有牙的嘴虽然漏风,但声音笃定而坚强。二旦他爹急得直跺脚。“人抽搐了......二旦他爹他奶.......赶紧看看吧……”接生婆又在院子里喊了起来。二旦他爹心烦意乱,额头上的汗珠子和血和在一起,淌过了下巴流进脖子里,他爹用袖子抹了几下,血水粘在了灰色的衣袖上,太阳照着,发出惨淡的绿光。二旦他爹绝望地蹲了下去,把头埋在两腿之间。</p><p class="ql-block"> 这时东边的十字口传来几声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响几声之后,差不多相同的时间间隔后,叮铃铃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此几番,声音愈来愈近。二旦他爹像个熟睡的人突然被鞭子抽打,一秃噜蹦了起来,跳起时双脚离地,下落时不小心踩着了一块破砖,一只脚斜滑着出去,顺势跪在了地上,他吃力保持着这个姿势。</p><p class="ql-block"> 看见一辆自行车晃悠悠地向着西边而来,自行车前面手扶架上竖立着一根铁丝,上边坠着三块红色布条,猩红的布条迎风招展。猩红色的布条在两边都是绿色杉树的映衬下,格外亮眼。骑车人悠哉游哉按着铃把,清脆的铃声再次响起。二旦他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句“救星来了”,自己慢悠悠地倒了下去。二旦他奶奶蹒跚着两只小脚,颤悠悠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看见了路上的来人,喊了句“天神,救星来了……”。</p> <p class="ql-block"> 来人是邻村柳老二,平常條猫骟狗,偶尔还给驴接生。整天骑个自行车,走村串户,做着有一单没一单的生意。谁家的猫狗发情了,没日没夜的叫,主人被折腾的心烦了。叫来柳老二,一刀子就给去了烦恼根,从此耳根清净。日子久了,慢慢在方圆有了点名气,想拾掇猫狗的人都找他。</p><p class="ql-block"> 二旦的奶奶和接生婆一把抓住柳老二的自行车手把,还没等柳老二站稳,就把他从自行车上扯了下来,柳老二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愤怒的吼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抢人呀……”一边想拍打身上的尘土,可两只手被两个女人抓拉着,怎么也够不着,就像一个在空气中游泳的人,怎么也到不了踏实的地方。二旦他奶奶力大如牛得把柳老二拖进了自家的院子,也顾不得瘫倒在地上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柳老二找了个间隙,终于一把挣开“土匪抢人也得有句话,你们这是干啥.........”柳老二喘着粗气,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起伏抖动着。“赶紧救人,根游的媳妇难产了……”“我不会接生,我只会條猫骟狗”“你不是给队里满长家驴接过生”“那是牲口,我没给人接过……”二旦奶奶说“人和牲口一样的,生产时没有区别……”柳老二“我是个男的,给女人接生咋都得找个女的……”“这是灶王爷显灵了,神说了,就是你……”二旦奶奶拽着柳老二就往屋里去“神的意思,你就是救星.......”说话间柳老二就被拽进了房子,柳老二吓得一把捂住眼睛。“赶紧的,别捂眼睛了,救人要紧……”二旦奶奶说“再不救人就要死了,一尸两命,你就当作善事了……”柳老二“我真的没给人接过生,弄不了.......”二旦奶奶“死马当活马医吧,活了是你的功劳,死了不怨你……”</p> <p class="ql-block"> 柳老二慢慢放开手,眼睛在受压下半天缓不过来,朦朦胧胧的。终于他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下半身赤裸,上半身盖着个破棉袄的女人。女人上半身虽然盖着棉袄,可没有盖住两个耷拉在两侧的奶子。女人的大腿不是特别白皙,皮肤有点黑。两腿之间的阴户口伸出一只小脚。女人气息微弱,孩子的脚一动不动。凭着对驴接生的经验,柳老二知道已经十分危急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二旦的奶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天大大,求你了,救救他们.......”柳老二对接生婆说“你帮我一下,我叫你干啥你就干啥……”柳老二抓住孩子的脚,先用力塞了进去,手伸进女人的阴户,和给驴接生一样,在里边摸到了孩子的头,用力托着转了个方向。然后对接生婆说“我喊一二三,你抱住她的腰,使劲往上抬……”“一二三……”柳老二喊了一声后,接生婆抱住女人的腰,使劲往上一拖,女人“哦……”地叫了一声。这个间隙,柳老二抓住孩子的肩膀,使劲往外一拉,扑哧一声,一个紫红色的肉体从女人阴户里滑了出来。二旦就这样来到了人世间,给他接生的柳老二却一下昏厥了过去,好半天才缓过劲来。</p><p class="ql-block"> 二旦生下来后,一动不动,接生婆打了几下屁股,毫无反应,说“是个死胎……”。</p><p class="ql-block"> 讲到这里,大爷又停了下来,起身下炕拿着个水瓢,在水瓮里敲开冰,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后来呢”我着急地问。</p><p class="ql-block"> 大爷看了看我,不紧不慢地上炕躺了下来,慢悠悠地说,后来。</p><p class="ql-block"> 二旦奶奶看了看毫无生气的胎儿,气呼呼地拎着一条腿,提出去就扔在屋后的茅草坑里。刚一扔下去,就听到哇的一声哭嚎,把二旦奶奶吓了一跳,过去一看,二旦嘴角挂着一堆黄涎,哇哇哭个不停。</p> <p class="ql-block"> 二旦三岁时才学会啊啊呀呀几个简单的发音,他说话的时间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要晚。二旦会说话后,他爹非常高兴。常常对二旦说“去问你娘给爹拿个馍来”一会二旦颤悠悠地跑过来说“爹,你娘给你的馍……”。“去你娘的”他爹说。</p><p class="ql-block"> 二旦他娘有时候让二旦叫他哥哥姐姐们回来吃饭,二旦站在门口大喊“我的你娘叫你吃饭……”,哥哥姐姐们不回来。他回头对他娘说“娘,你哥不回来……”。</p><p class="ql-block"> 我大爷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再后来呢?”我问。大爷没有理我,起身下炕在牛槽里撒了一泡尿,黄澄澄的液体四散飞溅,金黄透亮的珍珠落得满槽沿子,看得骡马牛们目瞪口呆,之后牲口们满怀兴致地嗅着尿臊气,不停地打着响鼻。大爷仔细抖干净了下体,不紧不慢地走回到炕上,回头看了看我说,后来的事你都知道的,说完就钻进被子里呼呼大睡了。</p><p class="ql-block"> 我静静看着乌云退去的天空。雪过天晴,一颗闪亮的星星俏皮的巴眨着眼睛,就像大爷的烟斗一明一暗。</p><p class="ql-block">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背着母亲用粗布给我缝制的书包。我跟在我哥和二旦他们身后,一路小跑着,书包在我屁股上一弹一弹地磕碰着,怎么也撵不上他们。</p> <p class="ql-block">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二旦跟我在一个班。在我们班里二旦坐在最后一排,只有当课间休息时,我才能看到他。</p><p class="ql-block"> 二旦那时候的个头已经接近成年人,我们出操排队的时候,二旦的身体优势一下子就显露出来。在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二旦在我们一群人中间,像个骆驼一样游荡在羊群中。相对同龄人来说,发育缓慢的我,更加显得身材瘦小,我对这个身材高大的同学满怀畏惧。</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都往教室里跑,二旦和一个同学撞了个满怀。二旦只是往后退了两步,那个同学却往后飞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年,二旦有一次从学校厕所里出来,从口袋里不知掏了什么,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有同学就喊“二旦在厕所里吃饭……”一时间这个新闻迅速传遍了校园,高年级的同学就编了一个顺口溜“二旦二旦,厕所吃饭”。这个顺口溜像当时的最高指示一样被迅速传播,又像现在的校园歌曲一样流行起来。只要学校里的学生或者老师有人看见二旦,就会唱一遍,许多同学和老师都乐此不疲。有一天放学回家,我从二旦家门口经过。看见几个低年级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头上戴着柳树条编的草帽,胸前飘扬着红领巾,迈着整齐的步伐,手里拿着竹板。站在二旦家门口,打着竹板,异口同声有节奏地喊着“二旦二旦,厕所吃饭……二旦二旦,厕所吃饭……”。 </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看见二旦他爹抄着一根带杈子的木棍,嘴里日娘老子地骂着,从屋里冲了出来,棍子在空气里抡转地呜呜响亮,那几个孩子一溜烟四散奔逃,跑出了几百步远,又站着喊“二旦二旦,厕所吃饭”。二旦他爹要追时,他们就跑,不追时,他们又站着喊。</p><p class="ql-block"> 二旦他爹趔趔趄趄地往前追着,年迈力衰的他追不上那几个孩子,他用尽全力把棍子甩向那几个孩子。二旦他爹把脚在地上跺得啪啪响,指着那几个孩子破口大骂,孩子们哈哈笑着跑掉了。</p> <p class="ql-block"> 在小学时期,我最渴望的是放暑假。开学还没有多长时间,我就在心里默默期盼着假期的尽快到来。一放暑假,我们的生活便快乐起来。农闲之余割草,天黑了抓知了,在鱼塘里游泳,摸鱼捉虾都是我们暑假里的美好时光。</p><p class="ql-block"> 暑假里我们都去割草,那时候麦子已经打完晒干,玉米苗长到半人高,田地里基本没有农活。割草就是我们的日常工作,是大人们认可的活。</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和同学们一起结伴割草,二旦也在其中。那一次去得地方比较偏僻,草割得特别多,每个人的篓子都装的鼓囊囊的。中午我们回家时图着抄近路,却在路上遇到了麻烦。我们需要过一条河,但那个地方没有桥。桥在下游很远的地方,这地方平常水不深,大家经常涉水过河。我们到河边时,发现水比平常要大不少,大家商量后,还是决定涉水过河。二旦走在前面,走在后面的一个小伙伴个子太小,走到河中间时被水冲走了,他慌乱之中连呼救都没喊出来,就被河水裹挟着流向下游。刚刚上岸的我们个个目瞪口呆,这时二旦扔下篓子,一下子跳进河里,追了几十米把那个小伙伴救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回去后我们谁也不敢吐露当天发生的事情,害怕遭到父母的责骂。我和二旦虽然交往不多,但我感觉二旦不傻,他人老实心肠好。他说话不利索,平时话也少。</p> <p class="ql-block">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二旦彻底离开了学校。</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农村的学校,厕所里的学生大便池是用砖头砌成的蹲坑,小便不好收集。大队要收集人粪尿作为农家肥,给集体的农田里施肥,一方面可以解决学校厕所的卫生问题,另一方面也可以节省大队购买化肥的开支。于是便在厕所的地上挖一个坑,把买来的土陶大瓦瓮放在厕所里面,作为小便池,可以有效地收集师生的尿用来肥地。</p><p class="ql-block"> 在课间上厕所的时候,高年级的同学在上课时受了老师的气,无处发泄地骂骂咧咧。这时二旦刚好来上厕所,在几个高年级同学的怂恿下,二旦用力地往尿罐里扔了半块砖头,一时间瓦罐碎裂尿液横流。直到被同学告发,二旦才知道自己闯了祸。</p><p class="ql-block"> 老师叫来二旦他爹,讲了一通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之类的话,然后客气地让二旦他爹把二旦领回家去。</p><p class="ql-block"> 我上五年级时,二旦辍学了,回家跟他爹种起了庄稼。</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二年改革开放了,家家户户分了地分了牲口,生产队的饲养室卖给了个人,无事可干的我也回到了家里。家里分了十来亩地,我跟着父母兄弟姐妹们一起种起了庄稼,真正走向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p><p class="ql-block"> 后来参加了高考,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参加工作后,在外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整天忙于单位的事情,长时间和家乡的人鲜有往来,对家乡许多的人和事都已经淡忘了,只有二旦的一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依然清晰。</p><p class="ql-block"> 前些年回家陪父母过年,听说当年和我一起给生产队养牛马给我讲故事的大爷,已经离开人世,埋在了村子南边的公墓里。</p><p class="ql-block"> 在父母的言谈中,我得知了大爷的身世。他是哪里人不清楚人。只知道民国的时候,一群外地人逃避战乱来到了陕西。他的母亲领着他逃难,母亲饿死后,他成了孤儿。四岁的他在地母庙门口饿得奄奄一息,我太爷从县城回来路过,看见这个即将死去的孩子,看着可怜,太爷将他抱了回来。给这个无姓无名的孩子取名金锁,跟着我们家姓,后来就成了我大爷。</p><p class="ql-block"> 金锁刚到我们家,一口气吃了三老碗米饭,喝了一碗米汤。把我太奶奶看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吃完了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肚子像个西瓜,怎么也直不起腰。</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金锁和根游(二旦的爹)一起当了民兵,当时农村正在土改。新中国是人民当家作主,村村设立农会。我们村的农会主席张有民,娶了个地主家的漂亮女子做媳妇。那个女子在城里读过书,看不上土里土气的农会主席,一个晚上偷偷逃跑了。张有民出动了整个村子的人和民兵分头寻找。金锁和根游两个人一路,出门寻找那个逃跑的女子。</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春天里,油菜花金黄金黄的,蝴蝶翩翩飞舞,蜜蜂嗡嗡叫着忙着采蜜。太阳下美丽的景色让两个年轻人心情舒畅,脚步轻快。</p><p class="ql-block"> 在渭河边上的一片树林里,金锁和根游开始了搜索,他们觉得这是一个藏人的好地方。在半坡上的草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两个人举起枪,拉开枪栓,半蹲在地上。“谁?出来……”半天没有动静。根游说“会不会是狼?”为了壮胆,金锁放了一枪。枪声一响,草丛里窜出来一个金黄色的大影子,快速向他们扑过来。根游惊叫一声转身就跑,金锁急忙拉枪栓,准备再开一枪。一着急枪栓卡住了,再拉时那家伙已经扑到跟前。一只成年的金钱豹伸开双爪直扑金锁,慌忙中金锁双手举枪横着架住了扑来的豹子。豹子嘴里咆哮着,双爪搭在枪上,一时够不着金锁,急得用舌头在金锁的头上使劲地舔。金锁急忙喊根游快来救命,根游返回来照着豹子的肚子上开了两枪,豹子的身体慢慢倒了下去。金钱豹倒下去了,金锁也瘫软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枪声引来了附近的民兵,人们看到地上死了一只金钱豹,根游抱着金锁半躺在地上,金锁满脸是血。</p><p class="ql-block"> 我母亲说,豹子的舌头上有倒刺,将金锁的头皮舔没了,后来金锁就成了秃头,被豹子舔过的地方再也没有了头发。金锁根游像武松一样,成了我们那里远近闻名的打虎英雄,披红戴花地游街。在他们身后,人们抬着一只金钱豹。从那以后,金锁和根游成了过命的兄弟,关系好得比如亲兄弟还要好。</p> <p class="ql-block">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饭。我和哥哥又谈到了二旦,才知道了关于二旦后来的一些事情。</p><p class="ql-block"> 二旦二十多岁时他爹死了。他爹临死时,怎么也不闭眼,迷糊一阵子醒来一阵子,嘴里呜呜啦啦不知说些啥,好像要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娘把耳朵贴在他爹的嘴边,始终没有听清。他爹吃力地把两个指头圈成一个圆圈,费力地竖着,没有人知道他要说什么。最后叫来了金锁,金锁看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到底是个圈还是个蛋。听到蛋字,他爹手一松头一歪就死了。金锁说根游临时前还放心不下,牵念着二旦呢。</p><p class="ql-block"> 他爹死后,二旦穿着孝衣,一手拿着孝棍,一个手里拿着夹着肉的白蒸馍,在棺材周围跑来跑去,高兴得像个过年的孩子。嘴里咿呀咿呀地唱着“戴孝帽,吃白馍,我爹死了不难过……”。他爹埋葬出殡时,二旦手里拿着根竹竿耀武扬威,敲敲打打指指点点维护着送葬队伍的秩序。过了几年,他娘也死了。这一次,二旦哭的很伤心。</p><p class="ql-block"> 二旦没有结婚,一直和哥哥嫂嫂一起生活。二旦他哥有了第一个孩子,二旦走到哪里把他的小侄子抱到哪里,像个悉心的父亲。他哥有了第二个孩子,二旦背一个抱一个。他哥有了第三个孩子,二旦背一个,抱一个,领一个,像只抱窝的老母鸡。孩子上学了,二旦每天早晨送孩子上学,下午放学的时候,二旦总是准时地出现在校门口。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二旦每天早上送完孩子,和起来的哥嫂一起向田地里走去。晚上从地里回来,又急急去接放学的孩子。平时和哥哥嫂子一起下地干活,一年四季侍弄着地里的庄稼。二旦忙碌的身影总是追随着哥嫂,哥嫂对二旦也特别好。</p><p class="ql-block"> 二旦的大侄子长到九岁那年,是夏天收完庄稼的时候。他的侄子在打麦场上一个麦草垛子后边捉蚂蚱,打麦场上麦草垛子坟包似的一个连着一个。每年收完麦子,常有从南山里下来迷路的狼,躲在麦草垛子的洞里面。孩子尽情地追赶着蚂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突然间被一只狼咬住了胳膊,狼拖着孩子向半人高的玉米地里走去,孩子发出了凄惨的哭叫。正在地里锄地的二旦听到孩子的哭嚎,扔下锄头追了二里地,他抓住了狼的尾巴,和狼打斗在一起。哥嫂赶到时,看见二旦双手死死掐着狼的脖子,狼死了。二旦和侄子都受了伤。</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被二旦的舅舅介绍给当地报社的记者,经过润色加工后发表在当地的一家报纸上,把二旦掐死狼说成是咬死了狼,很快在社会上引发了大的震动。有很长一段时间,全国的人民都在讨论关于人咬死狼的事件。还有人把它引伸到哲学的层次,使事件本身提升了相当的高度,二旦也因此在我们那一带家喻户晓。人咬死狼的传闻,成为当地人们乃至全国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p><p class="ql-block"> 他哥平时总会给二旦一些钱,让他给自己买点衣服什么的,二旦舍不得花,都偷偷补贴给了侄子侄女。侄子买个钢笔、本子、圆规、直尺呀什么的,二旦总是毫不吝啬。</p> <p class="ql-block"> 二旦的大侄子上高中了,想要一件羽绒服过年。那些年城镇、农村的学生中开始流行羽绒服,侄子看见别的学生穿着羽绒服清清爽爽的样子,羡慕得不得了。给父母说想要一件羽绒服,考虑到家里经济不宽裕,哥哥嫂子没同意。侄子的念念叨叨让二旦记在了心里。 </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腊月天的一个早上,大雪纷飞四野一片乌黑,二旦早早起来,拉着一架子车新收的白菜,准备赶早集卖个好价钱。冬天的早晨风裹着雪吹进他漏在棉衣外的肚皮上,突然觉得肚子疼了,他把架子车放在公路上,自己跑到路基下面的麦地里去拉屎。后来路过的一辆大卡车撞上了停在公路上的架子车,那车子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下了公路。</p><p class="ql-block"> 一夜的大雪让天地之间玉润丰满,银装素裹。洁白的积雪覆盖了人世间的一切,肮脏的和美好的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笔涂白深深埋藏。原野山川无法分辨,雪还在纷纷扬扬,阴沉沉的天空下,无法看清远处的村庄。</p><p class="ql-block"> 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白皑皑的大雪覆盖着山川田野,也覆盖着二旦的全身。他像只青蛙一样四肢舒展,匍匐在地上,一根架子车辕从二旦后背插进去,把他钉在了地上。四周,粉嫩的白菜撒满了大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O二四年五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