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故地

建建

<p class="ql-block">2000年8月,我趁到哈尔滨开会的机会,重回当年知青下乡故地,踯躅行走于大兴安岭、黑龙江畔,努力辨析那三十年前曾留下的青春足迹,追寻那上个世纪曾发生的故事。这是我们这一代知青魂萦梦牵、挥之不去的思乡情结。这次回访我是下了决心的,临行前约了些知青同学,但都因事未能同行,及至到了哈尔滨还想约在那里工作的钱文渊,也未能如愿。在黑龙江大学开完会,会议组织到俄罗斯海参崴旅游,与会代表听说我海参崴回来还要北上,都很钦佩。18日,从绥芬河返回哈尔滨,当晚就独自乘上开往加格达奇的旅游列车,开始了我的北疆返乡之旅。</p> 一 <p class="ql-block">列车一路行驶,爬上了高高的兴安岭,这是我们当年豪情万丈,战天斗地的故土。我凝视着窗外,心情难以平静。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上山下乡”运动风云乍起,我们上千万城市知青,怀着对“最高指示”的无限忠诚,真心实意地去插队落户,我们虔诚地相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把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看作是走上社会,改造世界观,缩短城乡差别,干一辈子革命的必经之路,因此在广阔天地构筑起了无数个知青部落。这是一段永远值得纪念的人生苦旅,它既给我们这代人带来磨难,又使我们这代人变得坚强起来。某种意义上,特有的知青生涯经验可以转换成受用终生的精神财富,它让我们砥砺了社会底层的生存能力和克服困难的坚强意志,让我们见识了真实的国情和真实的民众,让我们培育了催人奋进但又盲目的理想主义。</p><p class="ql-block">当曙光初露,晨雾从林子里退去的时候,行驶了一个晚上的列车缓缓停靠在大兴安岭地区首府加格达奇。早在哈尔滨时,原地区行署副专员,现东北农业大学党委刘书记就热心相助,安排了我的行程。大兴安岭民政局局长等领导亲自接站,使我倍受感动。从踏上大兴安岭的那一刻起,我即被当地人们的热情所包围。中午,加格达奇区政府设宴款待,原呼玛县县长、副县长,地区旅游局长等都来作陪,欢迎当年的知青回来看看。特别令我高兴的是见到了陈建华,他是我小学同学又在一起插队。他在哈尔滨读书后回到呼玛工作,并在这里安家落户,现担任区政府办公室主任。他还是地区文联骨干,出了好几夲诗作文集,创作勤奋,很有才华,这也是和他从未离开黑龙江这块沃土分不开的。下午,陈建华陪我参观了市容,并赡仰了铁道兵开发大兴安岭纪念碑。又与地区旅游局长等一起前往兴安度假村,探讨大兴安岭旅游开发与规划的前景。大兴安岭地区位于中国最北部边陲,隔黑龙江与俄罗斯相望,雄居中国“金鸡之冠”。境内物产丰盛,林木苍翠,是中国最大的林业生产基地,被誉为“金鸡冠上的绿宝珠”。旅游资源极为富足,如漠河北极村、呼中自然保护区、“胭脂沟”等古黄金驿道、鄂伦春民族村等。特别是以其“大森林、大冰雪、大界江”的独特自然景观吸引着国内外旅游者。我们当年是以劳动者的身份生活在这里,从未想过去旅游观光,因为这毕竟是解决温饱之后才可能产生的人类的高级需求。如何把当年的知青们转换成如今的旅游者,吸引他们回乡游,这确实是一个十分诱人的客源市场。就这个话题,我与当地旅游部门领导进行了初步讨论。八年之后,我因呼玛县政府邀请,率队领衔主持编制了《呼玛县旅游发展总体规划》,作为旅游专业的老师终于为笫二故乡尽了一份绵薄之力,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我在北山宾馆只住了一晚,就迫不及待想回呼玛县看看。第二天,地区领导派了一辆三菱帕杰罗越野车,又叫一位李科长陪同我回呼玛。过去都是乘火车到塔河再换汽车抵呼玛的,这次越野车一路奔驰几百公里,故地重游,我的心情好极了!呼吸着大兴安岭的清新空气,饱览着沿途的自然景色,天是那么的蓝,团团白云似乎手都够得着;山是那么的青,郁郁葱葱望不到边。又看到了久违的泡子、羊草、塔头甸子和放牧的马儿,只是觉得路边的林子明显稀疏了。是啊!1987年春夏之交,大兴安岭遭遇了一场震惊全国的森林大火灾,过火面积达1.7万公顷,持续近一个月,直接经济损失5亿元人民币。这场无情的火灾牵动了当年在大兴安岭下乡的知青,我们在上海毫不犹豫集合发起了一场募捐活动,此事曾在《解放日报》作了通讯报道。经过十几年的灾后修复涵养,此时的森林植被正在逐渐恢复中。车子以时速近百公里的速度行驶在平整的砂石路上,略带坡度的公路两边隔几十米就有一堆砂石,那是养路的备料。这情景使我想起了当年在森林中修路的日子,当时这还是条战备公路,基础很差,一到开春就成了翻浆地。我们被派修路,一干就是几个月,住的是简易帐篷,喝的是未经过滤的泡子水,条件非常艰苦。想到我现在一路行走的公路层累地积压着我们当年抛洒的料石和汗水,真是说不出的感慨。</p><p class="ql-block">随着大扬气、小扬气、松岭、翠峰等熟悉的地名一掠而过,呼玛越来越近了。途经塔河吃饭,我试图辨认过去经常去的电影院和百货商店;在十八站林场,我下车遥看远处储木的楞场;看到三间房的路牌,我忍不住要去寻找当年的客栈大车店;路过金山林场,我赶紧在后来树起的樟子松母树林国家基地碑旁留影。半路上,白银纳鄂伦春乡张书记、关乡长听说我们要来,一直等到下午,热情邀我参观鄂家新村,并在一户制作鄂伦春族手工艺品的家庭作客。观看了鄂家妇女用桦树皮做成的各种精致器具,临走他们还送了我一只桦树皮壶,这是多么珍贵的民族情谊。记得我们初到大兴安岭时,对白桦树情有独钟,特别爱看,还剝过桦树皮当信纸寄回家里。如今,桦树皮已成当地特产进行再加工,成为受人欢迎的旅游纪念品。因为一路上走走看看,到呼玛县城已近傍晚。眼前的呼玛县城比过去整洁、漂亮、热闹多了,盖起了许多新建筑,还有一个气派的中心广场。下车伊始,我便得到县人大刘主任等人热情接待,此前虽然素不相识,但只要听说是呼玛的知青,就把我当成了自家人。也许是近乡者怯,对于是否要到察哈彦村去看看,我真的有点犹豫不决。是刘主任等人的鼓励,使我打消了顾虑,决定明天就去。</p> 二 <p class="ql-block">第二天,刘主任等县领导,还有我们原来下乡时的金山公社团委书记现县建委陶主任亲自陪同,一齐去金山最边远的小村察哈彦。二辆三菱越野车驶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这还是近年刚修的路,过去只能走马车和拖拉机。真的走上了回乡之路,我恍恍惚惚好似做梦,但这多少年的梦想果然成真。一路上,我们还去看了新开发的江边画山风景区,壁立千仞,秀美多姿。象这样的大砬子,黑龙江边比比皆是,开发界江观光游,确实很有看头。路过新街基,小憩乡政府,品尝呼玛有名的金山西瓜,很甜。想到过去在田里摘瓜吃,只有拳头般大,真是今非昔比。因急于赶路,没留下吃饭,乡党委刘书记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继续前行。车子颠簸着经过羊草沟、嘎不牛斯河,转过了一座山林。突然,冒烟山在我眼前呈现,念兹在兹,我禁不住叫了起来。啊!那褚黄色的斑驳陆离的一长溜山崖就在黑龙江对面,是我们在察哈彦可看到的标志性景观。(据刘琪考证:“察哈盐峰,在黑龙江东北隅。山形如剖壁,面西南,背东北。峭削千寻,根插江底,土色黄赤,无寸草。腰亘两带、深黑。火光出带间,四时腾炽不绝。大雨则烟煤入雨气中,延罩波上。巡边者舟过其下,续长竿取火为戏,两带相去数丈许,竿止及下带也。山背万木葱郁,蓝翠异状,虽穷冬不凋。”连清朝康熙帝听闻也有记载)几十年过去了,世事沧桑,江山依旧。车子从山后边的小路径直开到村子主干道边刘纪怀家,刘书记一声:“纪怀!看把谁给带来了?”,纪怀正在院子里,猛回头,脱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好感动啊!事先没有任何通知,我又离开了二十多年,竟然能一眼认出,决不是老乡的记性好能解释的。原来生怕老乡认不出我的顾虑一下子打消了,是那段特殊难忘的岁月,把老乡和我们知青的心连在一起。入乡随俗,纪怀一家忙着做饭招待我们,转眼闻讯而来的乡亲们都来了。我看到了小金山、小柱子、杨学文、徐进才、郭香玉等人,还有大老孙、二老孙的儿子当上了村长和书记。在上山看老房子的路上,二杨老远就认出了我,非常亲切地带我寻找当年知青宿舍的旧址。在长着半人高杂草的地方,我找到了当年居住过的房间,那曾经糊上的窗户纸还依稀可辨,它见证着我们居住时的日日夜夜。我还看到了山上的粮库,这使我想起那年倒开江时老乡与知青们齐心协力抢运粮食的紧张情景。往事并不如烟,我曾在1971年5月24日在生产队写了报告文学《记黑龙江畔的防汛抢粮战斗》,登载于2013年7月内部出版的《察哈彦知青纪事》。</p><p class="ql-block">从山上下来接着来到江边,我顺坡冲向原来的察哈彦码头,可惜原来的牌楼没有了。站在被江水无数次冲刷过的鹅卵石上,间或有闪亮的玛瑙掺杂其中,我又看到那清澈无比的黑龙江水流,情不自禁弯腰捧起水来喝了一囗。甜甜的,凉凉的,沁人心脾,真是感觉好极了!黑龙江还是那么宽阔平缓,泛着黑褐色的水光,波澜不惊,在我的心目中它永远是最美丽的大江。然而,黑龙江有时也有怒吼的场景,我在上述报告文学《记黑龙江畔的防汛抢粮战斗》中有如此描述:“汹涌奔泻的黑龙江水迅速向察哈彦逼近了,就象饥饿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扑来,绕过一个急弯在迎门砬子的山脚下吼叫着,疯狂地撕裂着冰层,贪得无厌地一块一块吞吃。原被封得好好的冰面被蹂躏得七零八落了。厚厚的冰面突然分崩离析,巨大的冰块立起来了,一块迭一块,互相交错就像受了惊的白象依偎在一起,越聚越多,形成一道白色的屏障。凶恶的洪水猛兽张牙舞爪一路吞吃过去,突然遇到了被它的暴力所崛起的一道道冰坝,挡住了前进。它哼着、哭着、叫着,拼命踫撞着冰墙,它暴跳如雷,夲来它以每分钟七、八米的流速冲来,这会儿前进无路,就以同样的速度往上涨,不要多时就能窜上江岸,扑向察哈彦村。情势非常危急。”过去黑龙江开江时都有可能出现这种倒开江的险情,现在中俄双方采取事先爆破冰面的措施,防范于未然,就很少酿成灾情。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呼玛县利用黑龙江开江的独特景观,推出开江节旅游项目,吸引国内外游客前来观光,取得了一定的知名度。</p><p class="ql-block">从老乡处得知,现在由于人少,黑龙江停航了。过去乘坐的那带着大转轮,响着汽笛的东方红大客轮是多么令人向往啊!老乡们知道我的心思,他们用自家装有发动机的小船载我在江上溜了一圈。令我兴奋不已的是小船竟然靠上对岸的冒烟山,这在过去反修防修的年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现在中俄友好,对主航道的界线已不那么计较。如此近的观测冒烟山,我看清了烧尽煤层形成的沟沟壑壑,大片大片的山岩崩塌得更厉害了。我甚至看到缕缕轻烟从山缝里飘出,没有烧过的山坡上植被依然非常茂盛,完全是原始树林,间或点缀着野五味子开的小红花。那种原生态的自然美景实在太迷人了!我贪婪地一口气拍完一卷胶卷还不过瘾。短暂的一天逗留很快过去了,我依依不舍地告别。老乡们也很动感情,临走,纪怀和二杨送了采自故地的木耳和鱼干,要我带回去给弟兄们尝尝,真是乡情难舍啊!</p><p class="ql-block">“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杜甫)这次故地重游,一路行走,一路感动。真是看不完的景,扯不断的情,一切那么地难以忘怀!三十年过去了,历史的故事不可能重演,但历史的故地却是可以重访的。</p><p class="ql-block">——张文建原作载于呼玛县党史研究室编《呼玛知青风云录》,2002年5月。为纪念下乡五十五周年,美篇修订重发于2025年3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