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营故事（小说三题）

以德会友

　　题记：离开军营整整30年了。回望两度从军的军旅生涯，那些发生在军营里的故事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现选发三篇早年发表的军旅题材小说，以飨战友、朋友和美友。

　 宠 物

部队营区不准养狗（军犬除外），这是当兵的人谁都知道的规定，道理不用多讲大家也都明白。

然而，军区直属通信团一连近日却堂而皇之地喂养着一条狗。据说，这条被称作“沙皮狗”的纯洋种狗是一连方连长当面请示团长并经团长默许才喂养的，的确有点不同寻常。

这是几天前发生的事情了。那天，军区司令员来一连检查工作，小轿车停在连部门口的篮球场上。司机捣鼓小车时，一条皱巴巴的小黄狗从张开了后盖的车后行李仓蹿了出来。这情景连部通信员看到了，他认得这是“沙皮狗”，很名贵，入伍前他到在深圳工作的姑父家做客时见到过这种狗。他以为是这司机有意遛狗，便没作声。司令员走后，一连官兵突然惊奇地发现，连队有一条右后腿受伤左后腿绑着一条绳子且怪里怪气的狗在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于是围追堵截喊打喊杀。通信员将真情告诉连长后，连长才急忙下令：不许打狗！

于是，这条洋种狗受到了全连保护。连长似乎特别宠爱它，专门为它配置了一个饭盘，炊事班做出什么好吃的饭菜，都少不了它的一份。连长还让通信员到团卫生队拿了点药来，将受伤的狗腿进行了包扎。经过精心护理，腿伤很快好了。

沙皮狗在一连官兵看来，长得十分难看，脸部皮肤一道道褶皱，活像个小老头。身体瘦小，老长不大似的，一点儿也不威风。毛虽浓，却很短，皮肤十分粗糙，提将起来，那感觉就像手里提了一个麻袋，麻袋里装了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更恼火的是，这家伙不识好歹，你越宠它它越放肆。开饭时，专门提供的饭菜它不吃，经常蹿进饭堂偷吃大盆里的饭菜；吃饱了，喝足了，就随地拉屎拉尿放响屁，十分恶心。到了深夜，它还有事无事地怪声乱叫，吵得全连官兵很烦，说实在的，连队喜欢它的人很少。

恶心也罢，讨厌也罢，又有什么办法呢？连长说了，这沙皮狗是从司令员小车里跑出来的，指不定就是司令员家里的宠物，指不定就是司令员夫人托司令员带出来治伤时让粗心的司机给弄丢的。

这沙皮狗在一连生活得很自由，很自在。

　　可是，好景不长，沙皮狗终于闯祸了。而且，这祸是冲着方连长来的。方连长那刚满三岁的宝贝儿子由妈妈千里迢迢带到部队的当天晚上，就被这条貌似首长家宠物的洋狗咬伤了。

方连长的儿子叫方超。这个调皮又大胆的孩子，来到爸爸的连队突然看到这么一条怪模怪样的狗在爸爸身前身后转悠，十分好奇，当即乐哈哈地像在老家玩狗一样抓住两只狗耳朵骑了上去。方连长还没来得及将“别──”字喊出声，那狗已反身将宝贝儿子的左手臂咬了两个牙洞及三个牙印。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前来看望连长家属的指导员怒不可遏，第一个作出反应，顺手操起一把铁锹，劈将过去。这狗特机灵，避过铁锹后，眨眼就溜走了。指导员不肯罢休，扬言要回连部把手枪取来，毙了这畜牲。方连长拦住了他，说：“算了，或许真是首长家的宠物呢，咱们没权力这样做。等下我给团长打个电话，让他跟司令员联系一下，尽快将狗给首长送回去。”

方连长为沙皮狗的事，曾经给团长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团长在电话里说了声“好吧”就挂了电话。第二次团长则显出为难之情：“这狗的事呀，我还没打电话联系呢。想想看，司令员的电话是这么好打的吗？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下个月军区在咱们团召开部队正规化建设现场会，司令员会来的。到时再说吧！”

终于等到了现场会召开。

司令员果真来了，一到团里，司令员就提出先到一连这个军区树的达标标兵连走走。

一连的军事训练、行政管理、政治工作，项项过硬，件件出色，司令员走了一圈没挑出什么毛病，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当方连长提出要司令员一行到连部会议室坐坐，喝杯清茶时，司令员高兴地答应了。

两脚踏进会议室，司令员眼光立马就被那条脖子上套了个特制项圈并被拴在会议室一角的沙皮狗吸引住了。方连长心领神会，趁机向司令员报告：“报告首长，这条沙皮狗是您上次来检查工作时丢失在我们连的，我们一直精心饲养着它。今天，请首长带回！”

“胡闹！”谁也没有料到，司令员发火了。“营区不准养狗，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连长是咋当的？我命令你，晚饭前一定要把这条狗送走！”说罢，司令员手一挥，带着一行人离开了连队。

晚上，团长给方连长打了个电话。先是询问司令员的命令执行了没有，接着便是一顿好批：“你知道吗，你干了一件多傻的事？还宠物呢！据司令员秘书讲，那条癞皮狗是上次司令员下部队检查工作时，在市郊碰见的。当时，那条野狗正追着一个小女孩狂叫，很危险。于是，司令员让秘书和司机下车捉拿了。原来准备带回去处理的，没想到让它给跑掉了。

这一年，一连这个曾经在一年一度连队全面建设达标检查评比中多次受到上级表彰的达标标兵连，破天荒因这狗东西第一次没有达标。

（载《羊城晚报》1993年8月1日花地版）

曲 线

啧啧啧，这哪像军营嘛!瞧，左看右看横看竖着都像个三星级的宾馆呢!肖明特招到军区射击队报到那天，口不漱，脸不洗，手不解，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把豪华气派的射击馆看了个饱，兴奋得脸上直放光：“太棒了，在这样的射击馆训练，够威够劲!”

“小伙子，我们部队可是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你特招来的，好好干吧，咱们射击队也是出人才的好地方。”当晚，射击队项队长特意到男子步枪运动员宿舍看望了肖明，说了不少鼓劲的话。

项队长一走，男子步枪班班长就拍着肖明的肩膀说：“阿骚，你小子还行，挺有面子的。当初我们进队，只是安教练来看一看。看来，项队长挺器重你的，真得好好干才对。”班长是广东人，把肖明的姓念成了“骚”。

肖明穿上军装不久就赶上全军专用枪射击锦标赛。在地方，他的拿手项目是男子小口径步枪60发卧射，曾经夺过省运会冠军。因此，这次全军赛队里准备让他打青少年组。

“怎么样?以你在地方的成绩，全军赛上拿一枚金牌没有问题吧!”

赛前，项队快又特意找到肖明，来摸底了。这位健将级射击运动员出身的队长，有赛前测算金牌总数的习惯，而且算得还特别准。

“队长，先把我放一边不说，您算算今年咱们队能拿多少金牌?”

“好小子，先考起我来了。实话说，也只有对你还不大摸底。只好暂且不计了。这个数，怎么样？”项队长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数，接着很有信心地说：“金牌总数第一还会是我们的！”

可肖明还是没有看懂项队长的手势比划，又问了一句：“我们能拿多少？”

“这个数，和你年龄一样。”

“哦，我明白了。也许，我会给您再添1枚，来个锦上添花！”

“好小子，那我就等着看你的好戏了！”

果然，肖明不负众望，在高手如林的全军赛上真把青少年组男子小口径步枪60发卧射那枚金牌夺了过来，还捎带着把另外两个项目的个人铜牌也给拿了回来。如果不是另外两位一同打团体的队友发挥欠佳，再进一枚团体项目金牌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一年，肖明荣立了三等功，还领得奖金3000元。喜讯传到家乡，父亲母亲高兴，那些仍在省队试训的队友羡慕，肖明自己也兴奋了整整一个冬季。

男子步枪教练安平也渐渐地把注意力从其他几名尖子队员身上转移到肖明身上。训练时，他总是把施教的位置挪到肖明身后，具体指导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日用弹量也从以前的80发提高到了100发——与重点队员持平。

于是，肖明训练越发刻苦。人家一天空枪预习共举枪500余次，他一天多举枪100次，人家每周夜练3个晚上，他再追加2个晚上。有时，他连星期天也陪了进去。

“这个兵很自觉，这样苦练下去，一定能成大器!”安教练逢人便夸奖。

“射击训练要有这么股劲儿，全体运动员要向肖明同志学习！”项队长也大会小会表扬。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后来的几次区域性小规模射击比赛中，肖明却打的一塌糊涂，连决赛圈都闯不进去。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男子步枪教练安平分析说，可能是感觉弄丢了，这对运动员来说是常有的事，要耐心体会，尽快把感觉找回来。肖明想这话也有道理，要不，脑子里怎么就像塞了团乱麻，怎么打也打不出几个好十环呢?

成绩还是往下掉。练来练去，那种感觉就像远飞的黄鹤总也不见回来。肖明伤透了脑筋，情绪越来越坏，于是动不动就发火，就骂人。还偷偷摸摸到营院门口的饭店喝过几次烈性酒。

安教练又帮着在技术上找原因，重点辅导了半个月，可还是不见效。冬训考核，肖明三个项目都没有达标。这事引起了项队长的重视，说要找肖明谈一次话了。射击队流传这样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队长找谈话。”因为被队长找去谈话，十有八九是要被淘汰了。于是肖明主动找到项队长，拍着胸脯作保证：“再给我三个月时间，我会让您满意的！”

三个月过去了，肖明的训练无任何起色。于是，他见了项队长便躲着走，而且又酗起酒来。一次酗酒时为了一点小事同地方几个小青年发生争执，他用酒瓶砸伤了好几个人。酒醒过后，他很后悔，可这事情影响很坏，处分没商量。他第一次尝到了“记过”是什么滋味。

整整一个夏天，他脑袋都懵懵懂懂的。以前，他只要一进入射击位置，就仿佛沉浸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那种忘我的感觉，说来就来。现在可好，一上靶场，心里就特别烦躁，手上端的仿佛是一截沉沉下坠的铜管，脑子里装的好似一堆稠稠的浆糊，耳鼓却异常灵敏，那枪械的磕碰声，雀儿蝉儿的欢叫声，竟是那样的悦耳挠心……安教练说的那种感觉是越发难找了。每次考核，全班倒数第一，成绩连进队标准都达不到了。以前曾经打出过的小口径步枪60 发卧590环的成绩，现在想来就像是一个天文数字。

项队长始终没有找肖明谈话。肖明的担心却在日益加重。说句心里话，他还不想这么早就结束自己的运动生涯。年纪轻轻就被淘汰出队，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他很清楚，要想摆脱这种提心吊胆过日子的境况，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训练出现转机，恢复原有技术水平，二是退伍，另求发展。而事实上，第一条路己“红灯”闪烁，难以闯过，唯有第二条路还有可能走得通，专业文体单位特招兵因政治、业务、身体素质等原因不适合继续留队是可以提前退伍的。

“队长，我练不下去了，我要退伍！”终于，他大着胆子又一次主动面见队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谈退伍的事，是不是太早了?”项队长盯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

“不退伍也行，让我在后勤干，我不想再上靶场!”肖明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后勤满编，不需要你。你的位置还在靶场！”

“我实在练不下去了，我……”

“那，你可以一个月不上靶场。不过，你得把这些东西啃完。”项队长将《射击射箭运动》《运动生理学》《运动医学》《运动心理学》《体育理论》等一大摞书塞到肖明手上，又补充道：“不用还我了”。

肖明打心眼里感谢项队长仍对自己抱有一线希望，可他还是没信心练下去。一看到项队长送的那一大摞书，他头皮就发麻，脑袋就发胀。有时硬着头皮把书打开，瞌睡虫便跳了出来；瞌睡虫一跳出来，他就会跟着周公游上一两个小时……

一个月很快打发过去了。于是，他又上靶场开练。安教练仍在背后盯着，但没过几天，这位也曾经是地方省队明星教练出身的老教练就缺乏耐心了，挪动了施教位置，再也不见回来。

“动作僵硬，思维紊乱。”肖明用8个字总结了自己理论学习一个月后再开练的收获。

　　泡了一周病号、压了七天板床后，肖明将一份调动申请送到项队长办公桌上。眼见项队长把申请看完了，他又及时补上一句：“哪怕是下海岛，去边防，都成。”

“这事我已考虑过了，可以满足。”没想到，项队长竟答应得这样干脆。这多少让肖明有点吃惊。

不久，肖明调到了远离城市的特种作战大队服役，肩上的学员红牌肩章给换成了士兵肩章。

特种作战大队首长对肖明很重视，安排他当射击小教员。可专用枪射击和军用枪射击不是一码事，肖明此前也没练过军用枪，因此，他的军用枪实弹射击成绩在作战大队只能算中等水平。这让大队首长有点意外，也有点失望。于是，只好将他放到二中队当侦察兵。

擒拿格斗，跨越障碍，武装泅渡……相比之下，这里训练比射击队辛苦多了。但肖明不后悔。他受得了这份苦。他一招一式都虚心跟老兵学，他希望在大队一年一度的军事比武中露一手。他不想再让大队首长小看自己。

他调动的事，省队和市体校的很多教练、好友都不知道，还一个劲地往军区射击队寄信，勉励他顽强拚搏，再创佳绩。这些由射击队转来的信，搅得他好惆怅，好伤感，也好分心，稍不留神，就想起了专用枪射击有关的事情，有时还默念起那些动作要领来……他觉得这十分可笑。

市体校校长的来信中，还透露了这样一个想法：如果肖明提不了干，退伍后可到体校工作——男子步枪项目正缺一名教练。这个问题肖明思考了很久，有点动心。他想，自己当射击运动员不是块好料，当射击教练就很难说不行。马俊仁没当过一天运动员，不照样带出了世界冠军吗?当然，肚子里还是要有点水水的，得补上理论知识这一课。于是，他把项队长送的那些书又翻出来，一有空就看上几页。

大队军事比武开始了。高空跳伞、滑索渡江、跑动射击、荒岛求生……肖明使尽浑身解数，越战越勇，终于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熊腰虎背、久经沙场的战友，个人总成绩排大队第三，跑动射击单项排大队第一。大队总结表彰大会上，荣立三等功的他，在嘹亮军歌声中戴上了大红花。

这时候，市体校校长又来信催问他是否愿退伍到体校任教的事了。他有点犹豫。正好部队休整，他想回家探探亲，趁便认真考察一下体校教练这个职位是否适合自己。

“探家？我看你探不成啰！”指导员一手接过肖明的探家申请，一手递过电话记录本，说：“你自己看，军务股刚通知的，要你明天到军区射击队报到，参加今年的全军射击锦标赛！”

“我……我……”手捧电话记录本，肖明的心在颤抖。他能猜测得出，这是项队长的主意。可这位老首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难道射击队缺人吗?可是，这么久没练了，我还行吗? 找个理由放弃?不!当初特招入伍就是胸怀军中神枪手理想才踏进军营的，现在机会又在招手了，为什么不荷枪搏一回呢？

肖明当即从指导员手中收回了探家申请。第二天，他就打起背包到射击队报到了。

原以为男子步枪班什么人生病住院，要他肖明来补缺，实际上那些老队友一个个健壮如牛，编队打团体还绰绰有余。

“肖明，在待种作战大队干了快一年，有些什么感想？”项队长特意到男子步枪运动员宿舍看望了肖明。

“那才是真正的军人生活。”肖明真实地回答。

“你在那里的表现，我都很清楚。不错，是块当兵的料！”项队长拍了下肖明的肩膀，接着说：“不过，眼下射击队更需要你。希望你拿出在特种作战大队比武的那股劲头，好好练，比赛时好好打！”

听项队长这样一说，肖明很受鼓舞，立马表态：“请队长放心，我会尽力一搏的！”

射击皮衣不再是原先穿过的那套，枪也不再是原先用过的那枪，可肖明一进入射击位置，那种熟悉的感觉就降临了：万籁俱寂，心静如水，杂念全无，有的只是那越来越清晰的目标，还有那越来越强烈的瞄扣意识……

他几次想对安教练说，现在脑子里像过滤了似的。待别清醒，那种感觉真的跑回来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想等经过全军赛的验证后再说不迟。

练了不到一个月，肖明就随参赛队进京了。本届全军射击锦标赛共设17个项目58枚金牌。肖明将参如青少年组小口径步枪60发卧射、小口径步枪3X40及气步枪三场比赛，他可争夺团体、个人共6枚金牌。

赛前，在肖明是否编队打男子步枪青少年组团体的问题上，项队长和安教练意见不大统一。安教练对肖明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虽说肖明最近成绩提升很快，但毕竟有较长时间没练了，稳定性难以把握。但项队长看好肖明，执意要小伙子上，安教练也只好服从。

比赛的结果却大大出乎安教练的意外：他的3名尖子队员组成的、赛前被普遍看好的男子步枪成年组全军覆没，与金牌无缘，而被大家忽视的青少年组却战果辉煌：包揽了团体项目2枚金牌。令全军神枪手震惊的是，肖明——这个在赛场上消失了近一年的年轻选手，竟以591环和1146环的优异成绩分别夺取了小口径步枪60发卧射如小口径步枪3X40两个项自的个人金牌，还以583的成绩拿到了气步枪项目个人银牌。这样的成绩，即便放到成年组也可摘金攫银。

“怎么样?战果还可以吧？”成绩公布栏前，看到本队又夺得全军射击锦标赛金牌总数第一名，项队长乐呵呵地对正在抄写成绩情况的安教练说：“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真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有点搞不明白，肖明他耽误了这么久，还能……”安教练右手摸着后脑勺，直摇晃。

“是啊，特种作战大队炼狱般的历练和淬火，那是肖明军旅生涯中的又一熔炉，生命里有了这段特殊经历，他完全可以校正自己的人生曲线！”项队长意味深长地说道。

赛后评功评奖，肖明荣立二等功。

据说，此后肖明越打越有信心，也越打越出色，屡建奇功。还有消息说，最近他有可能入选国家射击集训队，向世界杯发起冲击……

（载广州军区文学季刊《战士文艺》1994年第2期）

　　

宋参谋轶事

宋四海是军区射击队参谋，干参谋工作有一年多时间了。

宋参谋原本是一块搞射击的好料，曾经拿过全军射击比赛冠军，完全有可能走出中国，冲向世界，只是后来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才不得不脱下射击服，改行当参谋。那是去年初春的一天，他上街办事，凑巧碰上两个传说中的“砍手党”光天化日之下在抢夺一女青年的玉镯，于是飞步上前将他们都给抓住了。两歹徒自然不甘束手就擒，一人用脚踢，一人用刀砍，结果在巡警赶到之前，宋四海左腿被踢伤，右手食指被砍断，所幸歹徒未能从他手中挣脱。从此，他那根用来扣扳机的食指残废，他也就由运动员改任参谋。

宋参谋是山东人，牛高马大，虎背熊腰，国字脸，高鼻梁，卷头发，很像新疆人，或者说更像俄罗斯人。他能说会道，很有幽默感，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笑声。他说话逗笑主要在于他很会运用歇后语，这些歇后语，有的是社会上流行的，有的是他自己创作的。他自创的歇后语，大都粗俗，现代汉语专家是很难选用到教学中或专著中去的。譬如，谁要是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大话，吹了什么牛皮，他就会用他的“母牛系列”歇后语来嘲讽你，什么“母牛屁股挂鞭炮──牛×轰轰”啦，什么“老母牛不下崽──牛×坏了”啦，什么“小母牛练倒立──牛×冲天”啦，等等。当然，你也可以同他开玩笑，甚至可以开过火的玩笑。代理参谋不久，队部一位资历比较老的干事就同他开过这样一个玩笑：“四海，你听没听你上辈人讲过，当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时在你老家屯过兵？”“没有”。“我敢肯定，那些洋鬼子是到过你老家的。”“老兄你盲人评电影──瞎说，没道理嘛。”“没道理？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像老毛子呢？”这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但宋参谋并不恼，还笑嘻嘻地顺着话说道：“你老哥说的没错，是有很多人说过我像‘老外’，当初在省队当运动员时，有人还给我起了个洋名叫‘亚里山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宋参谋虽然很豪爽，随和，但也不是什么玩笑都可以开的，譬如说谁要拿他和他夫人刘晶少校“军衔倒挂”的事来开玩笑，十有八九他是要发火的。

宋参谋和夫人刘晶以前都是地方运动队的射击运动员，一个搞男子步枪，一个搞女子步枪。六年前的金秋，双双特招入伍，成了军区射击队的运动员。开始几年，夫妻俩齐头并进，职务相当，后来由于刘晶改任女子步枪教练，评上中级职称后把技术等级提前带了上去，紧接着又因教学有方，队员成绩突出，连年立功，受到了提前晋级的奖励，这样，当前年底宋四海正常晋级为体育７级时，夫人刘晶则提前晋升到了体育６级，相当于正营，肩上的“一杠三星”换成了“二杠一星”。由于“军衔倒挂”，宋参谋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一些令人尴尬的事情时有发生。一天，夫人刘晶到行政办公室商量孩子送幼儿园的事，一声响亮的“报告”之后进来了一位列兵。这位属宋参谋直接管理的新调入的通信员，见办公室还站着一位女少校，当即将原本对着宋参谋的身子来了个半面向右转，向刘教练行了个军礼，慎重其事地汇报起工作来……这事不知怎么被传开，宋参谋顿感脸上无光，回到家里拿夫人发了一通火：“听着，今后尽量少穿军装！在运动队，你们当教练的上下班穿便服也是可以的。”刘教练虽然“官”比宋参谋大，但处于妻子的位置，这件事也只好听丈夫的，除了队里开会、点名等活动才着军装外，其他场合一般都穿运动服等便服，她也不想给老公太多的刺激。

令宋参谋恼火的是，那宝贝儿子宋小洋却从来不给他面子，整日里“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唱个不停不说，一有机会就向外人炫耀：“我妈妈比我爸爸官大！”说的次数多了，便有人开起了无聊的玩笑──

“宋小洋，你爸爸在家真听你妈的？”

“那当然，妈妈官大嘛！”

“那你爸爸每晚上床前得请示吗？”

“请示？‘请示’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爸上床前得先向你妈敬个礼，然后说：‘少校同志，我可以上床了吗？’你妈回礼说：‘上尉同志，可以。’于是你爸才能上床跟你妈睡觉。是这样吗？”

“那还用说，妈妈官大嘛！”

这事传到宋参谋耳里，当天晚上便把从幼儿园放学回家的儿子狠狠地骂了一通，还警告说：“兔崽子，以后再这样损你老子，当心我揍扁你！”“敢揍！解放军不许打人骂人！”当儿子的压根儿不把上尉放在眼里，相反还把老子教育了一通。

　 于是，“军衔倒挂”的事成了宋参谋的一块心病。一想起这事，他就感到压力山大；人家一提起这事，他心里就窝火。“无论如何，也要努力工作，争取年底再立个三等功，提前晋一职，肩上加道杠！”今年以来，宋参谋一直这样勉励自己。

事实上，宋参谋的愿望是难以实现的。按规定，军队只有技术干部任现职满两年，并在任现职期间连续两年荣立三等功或荣立过一次二等功，可以申报提前晋升技术职务。而宋参谋已改任行政军官，行政军官非领导职务一般情况下是不能提前晋升的。他不知道这个情况，自以为抓歹徒时立过三等功，今年再立一次三等功就可以提前晋职晋衔，缩小与妻子的距离。

宋参谋内心一直就是这么想的。有时他觉得用这样的动机去激励自己干好工作不大对劲，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要自己找上这么一个能干的老婆！

宋参谋干工作本来就呱呱叫，自从心里打上了这小九九之后，干起工作就更不要命了。今年头几个月，他负责抓的装备器材管理和营区综合治理两项工作就很有成绩，得到了上级的通报表彰。他想，只要继续努力，把工作做好，年终总结评个三等功问题不会很大。

正当宋参谋加紧实施“追妻计划”时，一件让他感到十分头痛的事情发生了：在总部确定的参加世界军体射击锦标赛中国人民解放军射击代表团中，有教练刘晶的名字，项队长已接到通知，要刘晶本周内到北京八一队报到，指导女子步枪的训练。这意味着，宋小洋得由他当父亲的一人照顾；还意味着，有孩子拖累，立功的事儿将成泡影。

他准备尽力说服夫人把宋小洋送回老家去。

晚上，一家三口在家看电视时，他把想法亮了出来：“这兔崽子，你在进京前把他丢到老家去！”

“好你个‘亚里山大’──”宋小洋一听，腾地跳将起来，指着老子骂道：“你想整死我呀！我不回老家去！”

“我也不同意洋洋回老家！”刘晶接着也表了态。

“为什么？”

“你想想看，你爸爸妈妈都还上班，我爸爸呢，也上班，妈妈虽说刚退休，可现在正住院呢，他们能带孩子吗？”

“这我不管。反正不能留在这里！”

“我已经跟项队长谈过了，他说为了支持我的工作，可以让你少干点活，把孩子带好。”

“少干点活？”宋参谋一听这话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我立功的事告吹吗？“告诉你，我不愿带！”

“我们是夫妻，要互相支持嘛。想想看，我带运动员出国比赛，关系到国家、军队的荣誉，是大事，你没理由不支持我呀！再说，带孩子也不难，他已经长大了，你只需要每天早上把他送到隔壁客车厂幼儿园，下午再把他接回来，晚饭可以到食堂打来吃，不会耽误你多少事的。不就四、五个月时间嘛。”

“看你说的，水兵的汗衫──满是道道呢。可我还是那句话：不干！”

这时候，宋小洋将一把玩具冲锋枪顶到宋参谋腰际，“哒哒哒”开了几枪后，命令道：“不干也得干！妈妈官大，你得听妈妈的，你算老几？”

“妈个巴子，反了？”宋参谋一听这话就来气，当即飞脚一踢，将儿子手中冲锋枪踢得稀烂。

“你个大坏蛋！赔我冲锋枪！赔我……”宋小洋哭了，抱住爸爸的双腿不放手。

“赔，我赔你一巴掌！”宋参谋听不得儿子哭，也看不得儿子耍赖，火头上一巴掌甩下去，儿子脸上当即起了五个手指印。

“你疯了？对孩子下手这么重？”刘晶赶紧将宋小洋拢到自己怀里，向丈夫警告道：“我不在家时，你可不能这样对待孩子！”

“让他滚回老家去，我就不会这样对待他了！”

“好了，现在我不跟你吵。这事我们交给队领导去裁决。”刘晶带着宋小洋洗澡去了。

后来的事情不用多说了，孩子自然是判给宋参谋带。当爹又当妈，还要上班，这事儿也整得宋参谋好苦。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本事，你出国呀！

正如宋参谋所预料的，年终评功评奖，他虽然受到了上下一致好评，但毕竟带孩子对工作是有影响的，所以没有评上功，只得了个嘉奖。而刘晶，却在有40多个国家军中神枪手参加的国际军体理事会射击比赛中大出风头，所带女子步枪运动员共夺得2金1银，荣立一等功。这意味着，刘晶又要提前晋升，加入“团官”行列，而他宋四海，则还要在原地踏步一阵子，那“一杠三星”的上尉军衔还得扛上些年头。“追妻计划”已彻底流产。

宋参谋有事藏不住，平日里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刘晶归队后，看到丈夫脸上阴多晴少，当然明白对方何以如此，于是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百般讨好老公，尽说些宽心的、中听的、甜蜜的话给对方听，什么“咱出成绩，多亏了你支持帮助”啦，“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啦，“以后做家务、带孩子的事我多做点，你少操心”啦，等等。她还提出，等比赛奖金发下来了，什么都不买，就买一辆大马力摩托车给他用──她知道他特爱玩越野摩托车。这话说多了，态表多了，宋参谋脸上的乌云也就渐渐地散去了。

眼下，对“军衔倒挂”的事，宋参谋感到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只好认命了。他总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事，总是劝慰自己不要为这事而烦恼。是呀，是个男人都容不得女人比自己强，那撒切尔夫人还能当首相？贝．布托夫人还能当总统？回想起来，刘晶从未嫌过我“倒挂”，已是难能可贵了，我凭什么要和人家、和自己过不去呢？

刘晶说话算数，比赛奖金发下来后，第二天就喊上宋参谋买车去了。如今摩托车牌照比车还贵，奖金不够买车，她从银行又取出了一万元。这事让宋参谋很受感动，因为，刘晶说过多次，要买几套像样的时装，可至今一套也没买。

自从买来高大威猛的铃木125C摩托车后，一有空宋参谋就带上夫人、儿子在营院内潇洒地跑上几圈。节假日外出，也是一家三口骑着摩托车走，其乐融融。他心里不再和刘晶别那股劲了，当儿子宋小洋再肆无忌惮地在外人面前说起“妈妈比爸爸官大”的事儿时，他不再恼火，而是笑嘻嘻地顺着话说：“官大又怎么样？她即便当上了国家主席或者联合国秘书长，也还是我的老婆，我照样可以叫她贱内、拙荆什么的。在咱们老宋家，嘿嘿，排1号的家长永远是你老子我，这就是咱们的中国文化，儿子你懂吗？”

（载《天河》1998年第5期）

（ 陶德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