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追踪十一

长风

感天动地·戏牵我心

——王洁塑造窦娥的艺术探索与情感升华

　　王洁，平凉市泾河艺术剧院二级演员。她从西北乡村放羊女到秦腔舞台上的窦娥化身，其艺术生涯不仅是个人奋斗的缩影，更映射着秦腔艺术在当代的传承与创新。通过对窦娥角色的深度诠释，她将传统戏曲的程式化表演与人物内心情感相融合，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艺术追求：从乡土情结到专业淬炼

王洁，从小生长在甘谷县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她所在的村庄居住偏僻，山路弯弯，尽管条件艰苦，但农闲时节庙会多、唱戏多，戏曲土壤比较深厚。她童年记忆里最快活的事，就是跟着父母，一路小步快跑，到附近的村子去看戏。那个时候，乡村演戏大都集中在两个时段，即春节前后和夏收以后。但凡村上唱戏，她基本上场场不落。一听见高音喇叭和锣鼓家什，就坐不住了，连饭都不想吃，急忙跑戏场抢座位。她不但爱看戏听戏，而且从小喜欢唱歌跳舞。

王洁个性泼辣，争强好胜，男娃娃也不敢欺负。这可能得益于小时候一直帮大人追赶羊群。放羊时王洁在山里，羊吃草她唱戏，满山遍野都有回声。由于对传统剧目《窦娥冤》看的多、听的多，故事情节催人泪下，人物形象感慨万端，所以王洁对女主人公窦娥，印象深刻，情有独钟，喜欢的不得了。最初她一直在广播上听马友仙老师唱：“有窦娥在小房焦急等候，一个人闷悠悠紧缩眉头……”。于是在山上放羊时，反复吟唱窦娥那几个经典唱段，还不停的模仿、做比划。由于有放羊时模仿窦娥唱段的经历，从而奠定了她对戏曲的原始热爱。同时，自小赶场观戏体验，使《窦娥冤》的悲剧内核与秦腔高亢悲凉的声腔特质深植其心。

为了实现进剧团演窦娥的梦想，王洁一直给家里人渗透。但爸妈死活不同意，他们说演员太辛苦，一年四季不着门户。为此，她还和家里顶牛，闹不愉快。但最终父母妥协，勉强认可了她的选择。14岁那年，王洁终于如愿以偿考入了甘谷县秦剧团，正式开启了艰难的学戏和演艺之路。初进剧团，她只能算是跟班，但她不怕苦不怕累，起早贪黑，摸爬滚打，跟着老艺人，较为系统地学习了有关旦角类的唱腔艺术，并围绕“四功五法”，掌握了基本的表演程式，特别是对把子、腿功、技巧、圆场等要领谙熟于心。戏曲艺术之路从来都是布满荆棘，坎坷不平。场上每一个声腔、每一句念白、每一个身段、每一步开打，都是演员用心血和汗水凝结而成。对此，王洁感同身受，体会深刻，并从中领悟了戏曲的程式之美，也为后期角色创新打下了根基。

真正了解《窦娥冤》并领悟窦娥一角，是王洁上艺校那会。她通过上课听讲，翻阅有关资料了解到，元代曲作家关汉卿创作的杂剧《窦娥冤》，其实是文学与戏剧跨界融合的典范之作，也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十大悲剧之一。秦腔《窦娥冤》，则是由现代著名剧作家马健翎先生在原著基础上于1958年整理改编的。剧本描写的是，窦娥因家贫卖给蔡家做童养媳，婚后丈夫因病而亡，与蔡婆婆相依为命。蔡婆婆出外讨债，被赛卢医骗至郊外，欲灭口赖账，被张驴儿母子所救。蔡婆婆为感救命之恩，收留无依无靠的张驴儿母子。张驴儿欲霸占窦娥为妻，窦娥不依，便从赛卢医处弄来毒药，想将蔡婆婆毒死，再强占窦娥。不料却毒死了自己的母亲，张驴儿反诬告蔡婆婆毒死他母。赃官桃杌收受贿赂对蔡婆婆严刑逼供。窦娥不忍婆婆受酷刑，自己违心认罪，被判斩刑。窦娥刑前发下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楚州三年大旱。窦娥死后一一应验。三年后，窦娥父亲窦天章做官返里，查明窦娥冤案，处决了贪官污吏和张驴儿、赛卢医等一批真凶，正义终得伸张。

通过学习深造，王洁实现了角色觉醒，成功将窦娥从“闺门旦”转变到“鬼魂戏”，从而解读了女性从隐忍到抗争的精神觉醒过程。这种文学性解读，突破传统行当限制，赋予角色现代人文视角。

二、表演体系：声形意三位一体的角色建构

如何活灵活显地把窦娥这一艺术形象完美地呈现给广大观众，让大家从中受到高台教化和艺术滋养，是王洁不懈的奋斗和追求。在具体的表演中，王洁理解到，舞台形象，是在演员复杂行动过程中塑造出来的；人物个性，是在剧情发展变化中成长起来的。要演好窦娥，不仅要理解家庭环境，还要准确把握人物成长过程中面临的遭际和厄运，并详细诠释和展现其人物个性。基于此，王洁注重了三点：一是注重声腔的戏剧张力。最初王洁在剧团演的是小窦娥，乳名端云。从场上音乐响起，王洁心里就开始难过了，想着这么小就没有了母亲，家里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但又要把她送给蔡婆婆。当看着父亲要走时，她就放声大哭，见不到父亲时哭的撕心裂肺，完全入戏，进入了忘我状态。这之后，王洁有幸考上了咸阳市艺术学校，在那里认真学习了三年，尝试扮演了大窦娥。从上场开始，就把窦娥归到闺门旦里了，着力体现其庄重得体、知书达理、贤惠大气、忧伤哀怨的人格魅力。为了能使心中的窦娥理想化个性化，王洁拜梅花奖得主张小琴老师为师，扎实学习了《斩窦娥》。张小琴老师德艺双馨，言传身教，不吝赐教，是她真正的启蒙老师。每次演出窦娥，王洁哭的稀里哗啦。张老师说要学会收，学会灵活自如地掌控人物、驾驭角色。比如全剧的灵魂《杀场》一折，尽管场景和情节简单，但其凄惨清冷的氛围令人窒息，使得演员的表演和人物塑造，相应地带来了一定的限制和难度。在表演中，王洁从唱功入手，通过情绪掌控、嗓音条件、气息控制等声韵传情，充分展现处于困顿无助的窦娥，一种含蓄的美、一种冷峻的美、一种力量的美。“（内唱）没来由犯王法遭刑宪，（刀斧手押上唱）放大声喊冤曲动地惊天”。唱腔要浑厚激越、幽怨悲戚，充满愤懑之情，彰显凄惨之苦，要有一种穿透力和震慑力，一下把观众拿住，产生强烈的共鸣。长达几十句的唱段，跌宕起伏，要一气呵成，倾珠泻玉，一下把全剧推向高潮。通过“浑厚激越”与“幽怨悲戚”的声腔对比，王洁构建了声音叙事演唱体系，运用喉腔共鸣强化悲愤感，形成声腔的情绪梯度。二是注重身段的象征表达。王洁在舞台表演中，一向注重做功的表情达意。窦娥的身架形态，要正、要直、要亮，一身红装，惊艳大众；举手投足，让人怜惜。但窦娥还有刚直不阿、临危不惧的一面，所以她的眼神傲气逼人，凛然不可侵犯。尽管被押上台口，匍匐向前，但依然不屈不挠，一些形体动作，张弛有度，极富看点。开初，老师给王洁处理的动作很多，有硬壳子、有翻身、有前桥，还有跪步和僵尸，可以说能用的都用上了，难度系数加大，技巧性很强。在与蔡婆婆相见时，齐声喊哭，挣扎相拥，披肝沥胆，令人心碎。两者的对手戏，要配合默契，逼真透彻，真切感人。王洁创造性地将一些武戏程式融入文戏之中：红衣囚服下的挺拔身姿象征贞烈，匍匐前行的跪步暗示命运重压，水袖抛洒的弧线隐喻冤屈的延展性。使窦娥的艺术形象更加立体感人，真实可信。三是注重念白的心理节奏。在道白上，应该是最大的技巧。这方面历来讲究“清晰、准确、圆润”，不能“僵硬、呆板、迟滞”。对于窦娥的念白，王洁在注意高低舒缓的同时，注重了节奏感，利用喉腔共鸣，吐字发声，达到如泣如诉的目的，使之与观众产生心灵沟通。她在三桩誓愿念白中，尝试设计了“抑—扬—顿”三段式处理：首段缓而沉（血溅白练），中段疾而锐（六月飞雪），尾段滞而颤（三年大旱），通过语言节奏、音乐烘托和氛围营造，外化了人物从悲愤到决绝的心理转变过程。

三、创新突破：传统程式的现代解读

这方面的艺术体验，主要体现在王洁《托梦》一折中的精彩表演。《托梦》是后来人们加的一折，也叫鬼告。有优美的伴唱，有梦幻般的意境。当唱到“悠悠长空时”，王洁的心灵剔透，空空荡荡，早已融入到优美的氛围之中，可以说唱词优美、作曲流畅、情景交融。她把长长的水袖抛出去，哭诉这些年的遭遇，到最后天亮金鸡报宵，一步三拜，依依不舍的小云步离开了舞台，演出得以升华，让人浮想联翩，意悠未尽。最后一场也就是上坟，站在坟墓旁边，看到父亲和婆婆给自己伸冤昭雪，白发人送黑发人，是那么的不舍，只能阴阳相隔了，内心极度悲伤和酸楚。这一折戏应该是跨媒介的实验和尝试。她所在的平凉市泾河艺术剧院，编导有新意，创排有突破，在鬼魂戏中大胆引入现代舞美。蓝色顶光营造幽冥氛围，电子音效模拟阴风呼啸，通过多媒体投影呈现冤魂飘荡的虚幻感，使传统“魂步”表演获得当代剧场美学的支撑。

与此同时，王洁注重情感表达的节制美学。她受张小琴教授“收放哲学”的启发，打破“哭戏必恸”的惯性，在《杀场》母子诀别时，采用“无声抽泣+颤抖水袖”的复合表达，在终场设计背身拭泪的留白处理，赋予悲剧更高级的审美距离。同时，注意灵魂契合，将现实主义的情感体验融入到舞台之中，使之更具人文化和真实性。通过强化窦娥在公堂抗辩时的眼神对峙与形体张力，突破传统戏曲中女性被动受害的形象桎梏，塑造出具有现代独立意识的抗争者形象。她的“天赋+师承+学院+创新”的成长路径，为基层院团和广大演员提供了可复制的职业发展模板。

王洁的窦娥塑造，启迪我们：传统戏曲的现代转化需把握三个维度——程式技巧的解构与重组（如将武戏动作文戏化）、情感表达的间隔与共鸣（如节制化哭腔处理）、文化符号的守正与创新（如红色囚服的意象强化）。这种既扎根传统又拥抱现代的表演尝试，使《窦娥冤》这出七百年老戏在当代舞台焕发出新的艺术生命力，从而实现了从“技艺展示”到“灵魂对话”的审美跨跃。

——天岩 撰写修改于2025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