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窗外的梅花又开了。今年春寒料峭，胭脂色的花骨朵在铁色枝桠上颤巍巍地张望，倒像是去年那场未融的雪。古人总说"梅花似雪"，此刻方知卢梅坡"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妙谛——不是形似，乃是神似那寒天里凝结的清气，三分冷艳七分傲骨，偏要争得春色第一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在孤山访林和靖旧迹时，守园的老者指着一株斜倚水边的老梅："这树经了七百年霜雪。"虬枝垂向寒潭，倒影里浮着"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千古绝唱。苔痕斑驳的树干上，李方膺"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的题刻已然漫漶。暗香浮动处，恍惚看见放翁在沈园断壁上题"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朱砂淋漓，字字都是向天地讨要的痴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友人赠我明版《梅花喜神谱》，泛黄的宣纸上，蓓蕾初绽谓之"孩儿面"，正应了李商隐"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的怅惘；半开半合称作"佛顶珠"，倒似苏轼"酒醒风动竹，梦断月窥楼"的禅意。最妙是"寒缸吐焰"一帧，朱砂点染的花瓣在雪夜舒展，恰似白石道人《暗香》里"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的缱绻。翻至末页有前人手泽："甲申冬夜，闻建虏破扬州，掷笔推窗，见庭梅如血。"墨迹漫漶处，犹见三百年前的月色凝成薄霜，应了姜夔《疏影》中"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的故国离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雪芹写妙玉收梅花雪，要"鬼脸青的花瓮"，埋在地下五年方启。去年试仿此法，今春开坛时，雪水已化作琥珀色的琼浆。浅啜一口，寒香沁骨，仿佛饮下了纳兰容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的孤傲。这才明白张岱夜航船中为何要带"冷香丸"，原是将一段冰魂玉魄囫囵吞下，好教五脏六腑都浸透林逋"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的清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前日过虎丘，见山塘河边有老梅数株。虬枝探水，落红点点逐清波而去，恰似张惠言笔下"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的疏狂。想起王元章"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的豪语，忽见游鱼唼喋花瓣，倒似天地间最风雅的知音。暮色里有人吹笛，曲调依稀是《梅花三弄》，声咽处，满河星子都成了飘零的碎玉，应和着朱彝尊"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的千年余韵。</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归途折得半枝冷蕊，插在龙泉窑青瓷瓶里。夜读《梅溪词》，见史达祖"做弄清明时序，料理春酲情绪"之句，恍觉案头疏影渐次舒展，暗香竟染透了半卷诗笺。原来梅花最解人心，总在墨痕深处，悄然续写那些未尽的咏叹。</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