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后记

网事随风

　　咸亨酒店的幌子，如同风中残烛，在岁月里飘摇了三遭。黄杨木柜台，那一道道裂纹，恰似老人脸上的沟壑，藏满了二十年的酒气与故事。戊戌年的血污，早被跑堂用刨花水擦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仿佛从未发生。唯有檐角那片蛛网，还执着地挂着半片脆黄的宣纸，上面“甲午”二字，在风雨的侵蚀下，隐隐约约，似是在诉说着遥远的沧桑。

丁巳年霜降，寒意渐浓。穿胶鞋的邮差送来一份《申报》，掌柜随手裁了去糊窗，在他眼里，这不过是能挡风的物件罢了。我正在擦拭新置的洋玻璃酒柜，那玻璃冷硬光滑，透着陌生的现代气息。忽听得门外传来拖沓的声响，像是皮革艰难地摩挲着青石板，又仿若老牛拖着破旧的犁铧，每一下都沉重得让人揪心。

“温……温两碗酒。”那声音，微弱且颤抖，带着几分熟悉的落魄。

柜台前哄笑的酒客们瞬间安静下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穿中山装的账房先生，钢笔尖猛地顿在电报纸上，晕出一团墨渍，恰似这混沌时代的一个污点。门槛外，蜷缩着一团灰暗的影子。那件褪成月白色的长衫，松松垮垮地裹着一个佝偻的身躯，乱发里爬满了苍耳，像是从荒草丛中刚钻出来。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裤管打着死结，活脱脱一条被斩断尾巴的壁虎，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苟延残喘。

“孔乙己！”穿马褂的赵老爷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锡酒壶被震得跳了一下，壶里的苍蝇惊惶地撞在壶壁上，嗡嗡乱响，“听说你在城隍庙给野狗当教书先生？”

这一声喊，如同一颗石子投入粪池，激起一阵恶臭的涟漪。满堂的爆笑，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我瞧见孔乙己，他青紫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这笑声淹没。缺了指甲盖的手指，死死地抠住蒲团的边沿，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在抓住最后一丝尊严。他腋下夹着的那本《康熙字典》，封皮已然裂开，露出内页密密麻麻的朱批，那些红色的字迹，此刻看来，倒像是一本记录着苦难的血账簿。

掌柜从铁皮钱箱后探出他那油光发亮的秃顶，煤油灯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投下如蛛网状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愈发阴森。“赊账的规矩……”话还没说完，孔乙己突然从怀里抖出一串铜钱，红绳上还粘着稻草屑，像是刚从田垄里捡来的。铜钱碰撞，发出“当啷啷”的声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两只肥硕的绿头苍蝇被惊起，慌乱地撞在崭新的电灯泡上，那明亮的光，此刻却照出了孔乙己的窘迫。

穿堂风裹挟着梧桐叶，肆意地扑进店堂，掀起孔乙己的衣摆。车夫老六突然怪叫起来：“快看这老腌货！”众人纷纷伸颈张望，像是一群饥饿的秃鹫发现了腐肉。只见孔乙己溃烂的皮肉里，白骨森然，蛆虫在腐肉间肆意蠕动，恰似未研开的墨汁里撒了一把糙米，恶心又可怖。

哄笑声中，孔乙己手忙脚乱地用长衫下摆遮掩，动作慌乱又狼狈。我瞥见他腰间别着半截毛笔，笔杆裂处用麻线胡乱缠着，笔尖早已秃成了扫帚。他忽然挺直佝偻的脊梁，缺牙的嘴漏着风，竭力说道：“君子……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声音却越来越低，像是被雨水泡烂的炮仗，只剩微弱的余响。

腊月，剪辫风潮如一阵狂风，刮到了鲁镇。咸亨酒店也安上了西洋玻璃窗，那透明的玻璃，隔开了里面的温暖与外面的寒冷。孔乙己再来时，稀疏的白发竟用褪色的红绳扎成细辫，像一条风干的壁虎尾巴，在脑后晃荡。掌柜新养的波斯猫，轻巧地跳上柜台，爪子好奇地勾住他的辫梢，玩闹起来。

“孔乙己，这辫子是要留给张大帅当马鞭么？”穿学生装的账房晃着新剪的短发，脸上带着嘲讽的笑，钢笔尖在电报纸上狠狠地戳出一个窟窿，像是在宣泄对旧时代的不满。穿咔叽布短衫的酒客们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仿佛要将这酒店的屋顶掀翻。

我看见孔乙己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着什么难以言说的痛苦。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如石头的炊饼，掰碎了撒给那猫儿，动作带着几分讨好。波斯猫嗅了嗅，嫌弃地一爪子拍开饼渣，敏捷地蹿上房梁，消失在黑暗里。

清明时节，雨丝如愁绪般纷纷扬扬。短衣帮都换上了胶底鞋，轻快地走在青石板路上。而孔乙己，依旧裹着那件爬满虱子的长衫，像一个被时代遗弃的孤魂。他的蒲团浸透了污水，在青石板上拖出一条蜿蜒的泥印，如同他坎坷的人生轨迹。有次我蹲在檐下剥毛豆，瞧见他把断齿木梳蘸着阴沟水，对着破镜框梳理那几根花白胡须。镜框里，原是掌柜祖宗的画像，去年已换成了孙先生的相片。孔乙己梳着梳着，忽然用长袖捂住镜面，肩膀剧烈抖动起来，像是压抑着无尽的悲伤。檐角的雨水滴落在镜框上，那相片里的孙先生，此刻竟像是也在落泪。

白露那日，穿皮靴的巡警大摇大摆地来店里喝酒。孔乙己蜷缩在门槛外避风，怀里紧紧搂着个蓝布包，像是抱着自己最后的珍宝。醉醺醺的巡警用警棍随意地挑开布包，半截霉烂的戒尺滚了出来，裂痕处“礼义廉耻”四个字，已被岁月模糊得难以辨认。

“哈！孔圣人要办学堂了！”满堂哄笑，如同一群恶狼的嗥叫。孔乙己突然暴起，用头槌撞向巡警的肚子，那瘦弱的身躯，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众人拉扯间，我瞧见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戒尺裂缝，指节白得发青，指甲缝里渗出丝丝血痕，那是他对尊严最后的坚守。

小寒前后，咸亨酒店装上了电灯，那明亮的光，照出了店里每一处角落的污垢。某个结霜的清晨，伙计发现门槛缝里插着那柄断戒尺，像是一个无声的质问。青石板上的拖痕，蜿蜒着通向镇口的乱坟岗，雪地里散落着几片长衫碎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活像被撕碎的纸钱，祭奠着孔乙己消逝的人生。

穿西装的新掌柜说要拿戒尺当柴烧，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块无用的朽木。老掌柜却盯着戒尺发了半晌呆，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暮色里，戒尺被抛进后院枯井，“扑通”一声，惊起一群啄食的寒鸦。井底传来空洞的回响，悠悠荡荡，倒像是谁在黑暗里呜咽。

惊蛰那日，镇里新式学堂落成。学生们举着纸旗游行，旗上墨字未干，被风吹得淋淋漓漓淌下来，恰似孔乙己当年写在柜台上的“茴”字，歪歪扭扭，却又固执地存在着。穿长衫的教书先生站在操场训话，手里崭新的楠木戒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是新与旧的碰撞。

我蹲在学堂墙根晒日头，忽见草丛里钻出一只秃毛野狗，嘴里叼着半本《尔雅》。书页在春风里哗哗翻动，露出扉页上歪歪扭扭的批注：“君子忧道不忧贫——壬子年孔乙己藏”。野狗蹿过新铺的柏油路时，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烟尘。纷纷扬扬的纸屑中，我恍惚看见一个佝偻身影，扶着断戒尺，正对着汽车尾烟作揖，那姿态，谦卑又悲凉。待我定睛细看，却只剩满地油污，映着惨白的日头。

中元节烧纸钱时，老掌柜醉倒在柜台边，嘟囔着：“那柄戒尺……光绪年间他当私塾先生时用的……”话没说完，鼾声已起。电灯泡在他秃顶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此刻竟像是旧年间的油灯，在这现代的喧嚣里，散发着一丝古老的寂寞。

子夜打烊时，后院枯井突然传来清脆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黑暗里敲响了命运的丧钟。我举着洋手电照去，只见井壁青苔间嵌着半片碎瓷，月光下泛着冷光，竟是孔乙己当年喝酒的粗碗。井底淤泥里，那柄断戒尺斜插着，裂口处长出一簇惨白的菌菇，像是从时光深处开出的绝望之花。

寒露那日，穿洋装的记者来采风。听说孔乙己的故事后，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嘴角带着一丝不屑：“典型的封建余毒，该扫进历史垃圾堆。”钢笔在采访本上沙沙写着，忽然顿住——本子边缘不知何时爬了一只书虱，正津津有味地啃食着“进步”二字，像是对这所谓“进步”的无声嘲讽。

我转身擦拭酒柜时，玻璃映出一个模糊人影：褪色长衫，乱蓬蓬的白发，腋下夹着一本破书。待我回头，却只有穿中山装的账房在敲打算盘，新式铜钱在铁皮钱箱里叮当作响，那清脆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酒店里，显得格外冰冷。

冬至祭祖时，镇里老者说乱坟岗夜里有鬼火飘荡，那幽绿的光，在黑暗里闪烁，透着诡异。我提灯去瞧，只见磷火丛中竖着半截木牌，上书“无名氏之墓”，字迹歪斜似孩童所写。牌前供着个豁口粗碗，碗底沉着几粒茴香豆，早被雨水泡发，像是被遗忘的岁月的馈赠。

回程路过城隍庙，破窗里忽然飘出读书声：“上大人，孔乙己……”那声音，带着几分稚嫩，又透着无尽的沧桑，惊起檐下宿鸦。拿灯照去，唯见残破神像手中握着半本《论语》，书页间蠕动着肥白的蛴螬，在这神圣与腐朽的交织里，演绎着时代的荒诞。

开春学堂扩修，工人们从地基里挖出一个陶罐。罐里塞着一捆霉烂的线装书，封皮上“四书集注”的字迹，被蚯蚓蛀成了筛子，千疮百孔。穿列宁装的校长啐了口唾沫：“封建糟粕！”一脚将陶罐踢进石灰池，水花四溅，惊得池中蝌蚪四散奔逃，那是旧文化在新时代冲击下的仓皇失措。

谷雨那日，我在码头卸货，咸腥的江风扑面而来。忽见一个穿长衫的老者蹲在趸船边写字，波浪一次次打湿他的衣摆，露出溃烂的小腿，却原来是缠着绷带的码头苦力。他蘸着江水在甲板上划拉，水痕转瞬即逝，恰似多年前孔乙己写在柜台上的“茴”字，短暂又虚幻，却又深深印刻在这时代的记忆里。

芒种前后，新开的电影院放西洋影戏。穿旗袍的太太们摇着檀香扇，娇声议论：“听说男主角是留洋的哲学博士……”我盯着荧幕上金发碧眼的书生，恍惚间，看见他手中的钢笔变成了半截戒尺，在光影交错里，新旧的界限愈发模糊。散场时，拾荒的老汉在垃圾堆里翻出一个蒲团。雨水打湿的蒲草间，隐约可见暗褐色的人形痕迹，像是谁用血泪画就的水墨写意，诉说着这时代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在这繁华与喧嚣的背后，是无尽的落寞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