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与李白“凤凰台诗”PK漫探

华hua

作者 秦良 山今

新年伊始，DeepSeek（以下称DS）横空出世。语文诗作爱好者、研究者及文字玩家纷纷试手，或出诗题测试。过程中有“厉害了”的赞叹，“技不如人”的感叹，可资改进完善之探见。

有诗词研究学者及实务爱好者，跟踪DS开发运用进程，关注其评价的“世说新语”，让DS仿照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以“登凤凰台怀古”为题，要求写出不拘泥于原诗、又超过原诗的诗作。几秒钟后，输出了结果：

　　咋一看，让人眼睛一亮，感到“长进好快”，有人甚至说“打败了99%的诗人”，“令多数诗人汗颜”，“李白读到这首诗会大吃一惊。”

诚然，此诗延续了DS刚问世时就能秒杀一首的速度。内容形式，意境效果等有较大长进。具体感有增强，空泛感、堆砌感有减化。语文高级教师“老木子”（锡平），还对此诗的格律配伍，分析了押韵、对仗、平仄，甚至“鹤”（方言中鹤音huo）“凤”在诗中的平仄搭配等，亦觉较中规中矩。文笔生动性有提升，有些像熟悉写诗套路的诗人，顺手从《笠翁对韵》里拈来现成合律的词句写成此诗。让人感到开发者植入了阅读模仿学习生成此类风格的文本程序，并试图识别、排开新老八股文风，给人一种不炒现饭的，力求接近新的话语体系的感觉。以其成诗的速度、效率比试，亦实非常人所能及。

DS问世以来在诗作上的改进努力，值得肯定。

学者及爱好者亦将这首《登凤凰台怀古》，与唐代大诗人李白诗《登金陵凤凰台》比较。

　　金陵在三国时始为吴国首都，东晋及之后的宋齐梁陈亦都于此，经历了世事沧桑，六朝繁华，历史兴替。凤凰台来自南朝刘宋永嘉年间传说。因有凤凰降临于此，后人筑台纪念而得名。此地有东晋名臣谢玄墓，“竹林七贤”阮籍衣冠冢。李白经历了翰林待诏的得意，赐金还山的失落后，于天宝六年，驻足凤凰台，一览“大江前绕，鹭洲中分”景境，触景生情，追古思今，写下这一著名诗作。（见下图）

诗词的评（赏）析亦是一种阅读体验。本文暂把DS当做一个诗人，在PK的律诗范畴，拟主要从人文的“四个维度”进行读取、体验，一探两首“凤凰台诗”异同高下及相关思考。

　　一、怀古情感的厚重度

李诗脍炙人口，背景与诗意不再赘述。尾联总括了奸臣当道，大济苍生有志难骋之愁、之情。整篇诗契合其“赐金还山”后的失落和不甘的现实与心情。主题鲜明感人，历史厚重自不待言。

让我们先假设一下DS登上凤凰台，思考走笔。阅遍沧桑兴衰史，大幕拉开的是“凤凰台上暮云收，六代兴亡逐水流”的情境（或让人感受到“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换大王旗”历史变迁）。

首联诗之发端，切题破题，以利继起。然DS越写越偏，路子越走越窄。尤其从颈联到尾联，怀古之高远意境层层递减，以至“尾联不好理解”，甚至出现古诗词中并无怀古之意的男女惜别场所“白蘋洲”。DS强大的功能竟未检索识别出个中违和，令人遗憾。仍将其作为“登凤凰台怀古”的一个意象，明显不妥之外，还推翻了读者先前的观察点假设和首联的先发优势。

再从DS同类或相似诗（词）句阅读理解来看。

如果说“玉楼朱阁横金锁”（晏殊）写的是离愁别恨，“银钥却收金锁合”（杜牧）是宫女不被恩宠与诗人不被重用的共鸣，那么“千年江月沉金锁”表达的是什么呢，是“千寻铁锁沉江底”（刘禹锡）后的“自将磨洗认前朝”（杜牧）？

如果说“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是不知亡国之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辛弃疾）映照了南宋偏安江左的歌舞升平，“一夜渔歌动玉楼”又是什么背景？

　　难怪给人一种一会儿“六朝兴亡”唱大风，一会儿“江月玉楼”听唱晚，最后躲进“白蘋洲”成一统，卿卿我我惜“相送”的感觉。这般跳跃式、高雅主题场景变幻成俗的境遇，使得有读者甚至认为是“现代人以古场地为背景写的言情诗。”（也难怪，DS本就是一个现代的AI）

缺乏系统性、整体性，且主题、观察点散漫，影响了“浑然一体”的成色，未从头到尾贯彻高远古雅不涉俗韵的风格，降格了诗作的高古情怀人文性。其因何在？

　　改革开放后涌现的语文教学名师于漪（教育家）和严凌君（新中国第一部个人编著、教育部门批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语文教材《青春读书课》编著者），曾在接受采访时将“应试分数导向语文教学”（通称应试教育）下的机械式阅读教学，形象地比喻为“肢解（尸检）成若干习题的训练”，影响整体理解力的学习提升。

看来得继续给DS加强整体阅读教学训练，使其亦熟知诗作文本、历史背景、作者经历，提升整体理解力、主题概括力和表达力，防止肢解、片段化、游离于系统外及叙述时“跑偏”。

　　二、意境贴合的真实度

诗意（含诗情）与作者身心所处环境的真实贴合，是诗作成功的一大基本功。正如一位此刻心情忧郁的诗人，身处一个令人感怀的环境，不可能写出卿我缠绵愉悦的言情诗。“身临其境，有感而发”，说的即是真情实感并非凭空产生。

李白经历了赐金还山被变相打发走人的人生重大转折，身处历尽沧桑的凤凰台，眺望三山和白鹭洲，很自然地触景伤情，诗意情感与环境融和，写出意与境真实贴合的“凤凰台诗”，实属必然。

而DS出生不久，虽涉猎广泛，似未谙世事。然初生牛犊PK诗仙，并不是没有“两下子”。从首联的凤凰台上见“暮云”、知“兴亡”，亦能感受历史长河六代“逐水流”般“城头变幻大王旗”意境。

　　至颔联，“秦汉垒”星斗列阵，“楚吴舟”烟波浩荡，一幅严阵以待，战事吃紧，成败兴亡纷争在此一举架势，与首联确定的格局，还算是实而不虚。

然其后，似真情把持不住，移情别处，潜入月夜听唱“渔歌动玉楼”之境，猛然间有点“空台悲逝”（似回首联意境）一闪念，忽又折入“西风已老”的“白蘋洲”。凤凰台上可眺二水中分“白鹭洲”，咋会联想到“凤凰台”上四望皆不可见的“白蘋洲”？

　　是虚幻梦游，还是分身所为？

李白的人生经历，情感心境，DS是不具备的，故难以基于此构建真实的心境意境。虽登凤凰台怀古，却意、情、境近乎虚拟、脱节，真实度成色逊色如此。

作为诗作，娱乐之外，亦有人文陶冶的潜移默化，教化作用。

DS“凤凰台诗”似乎给出了一种意（情）境组合先真后假，真真假假，虚实参半的状态。由于事先未告知读者“入读需谨慎，真假自分辨”，人们阅读欣赏时若不深入辨析，很容易被忽悠，“满足于一知半解”，在探“原”求真上“止步不前”。如此，这种诗读得多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弱化勤于思考、去伪存真的人文探索精神，或沉浸在此类诗词给出的虚拟意境中，被其漂浮不定的情绪代入。

正如锡平老师对DS诗“先天不足”的直击：“诗作者既未经历李白所处之时代，又无历史千年文化变迁之积淀，故只能依据其擅长从浩瀚古史文句中寻章摘句的本领，寻得一些句子拼凑成诗，于是便弄得诗歌前半首与后半首的情感意境脱节。”

于漪老师曾让一个讨厌作文却喜抓鱼的学生，把鱼抓到她办公室脸盆里实地观察，教他怎样身临其境“读鱼”，“写出了老师都写不出的观鱼范文，后爱上语文考上大学。”

凌君老师在语文作文教学中“不允许有虚伪，有欺骗，有大量的泥沙。”他在暴风雨来临时，会把学生叫到窗前观察乌云怎样翻滚，“看文学作品中的描写有没有胡说”，他的学生文笔水平享誉业界。

怎样教会DS提高诗的意境贴合真实度成色，从海量文本材料中结晶真情实感的诗作，看来还须让其设身处地“读鱼”、“观云”，在各种各样的情景意境中，进行沉浸式、场景式学习体验，融会贯通，以利在作诗时生发情景交融意境。

　　三、意识流动的丝滑度

李白的“凤凰台诗”朗朗上口，甚至如顺口溜、打油诗语言风格，形成吟诗、唱诗效应（古人读诗乃吟唱，盖诗写得好，又具音乐性），使人感到亲切之外，其流畅，其丝滑，和人们大脑的意识流（包括情感）同行、服帖、流淌，甚为愉悦、舒服，正所谓“一气呵成”；有的诗句的意识流还传承至今，成语言典范。

如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水流”。写凤凰台的传说，连用三个凤字，不显重复。不少诗评赞为“音节流转明快优美”。“凤去台空”（六朝的繁华一去不复返），还发展成常用语“X去Y空”格式（如人去楼空），用来简洁地概括一类情景、现象。

又如“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韵律美之外，相关语句还频被借用化用。“浮云蔽日”成语究竟出自此处还是别处尚有争议，但此处的运用至少是个发扬光大。而后人“莫道浮云终蔽日,总有云开雾散时”的诗境，无疑是对李白“总为浮云能蔽日”的反其意而用之。

　　这种丝滑度给人们带来的愉悦等心情及人文体验，具体有感，人们常用“一气呵成”比喻。那么，什么叫做“一气呵成”？

读诗所产生的大脑意识流各元素的流动均线组合有条不紊，升华到吟诗、唱诗效应。吟唱诗效应是诗作上（最）佳境界的体现，包括但不限于声韵美，是诗作给予大脑意识流各元素的优化组合之体验，可用一逻辑式表达：

吟唱诗效应X=意境真实性Y+内容思想性N+情感丰富性Q+组词和谐性Z+词句经典性C+格律流畅性G（各元素字母标志为拼音首字)

即X=Y+N+Q+Z+C+G

而DS的“凤凰台诗”吟唱诗效应尚未达至李白诗境界、水平。个别诗句如“一夜渔歌动玉楼”（亦可借用化用描写一类场景。念DS是新手，放宽些尺度。其实这句大概率不是新创，似辛弃疾“一夜鱼龙舞”的化用）尚能上口，吟唱诗效应如能有李诗的三四成，已属不错（如有，应归功于DS对所掌握信息的组合能力）。但因本文分析的意识流各元素活跃度及“四个维度”成色不足，加上为了迁就格律对诗意的影响，使之在吟唱效应及总体境界上还需下大的功夫改进。如“蘋”字的运用：

“白蘋洲”的“蘋”，平声（恰好DS“凤凰台诗”在这个位置需要一个平声字）。换成“鹭”字则平仄不顺。因为一句里的平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第六字不能用“鹭”，就顺手拣了个“蘋”字，以解决平仄格律问题。但也产生了凤凰台上不见历史厚重感的“白鹭洲”，而是臆想的情人惜别卿我情境的“白蘋洲”的违和感。

一个“蘋”字运用的博弈，让读者体验到了有长进的DS在音律上的“用心”，亦遗憾其陷入了自造的“不得不为之的困境”：在音律和意境二者之间不得不“二择一”，还不能构造摆脱困境的“合二而一”的和谐境界，因而薄弱了全诗的历史厚重度、意境贴合的真实度，影响了诗作的“吟唱效应”，更不用说丝滑度。

　　X=Y+N+Q+Z+C+G

DS诗作要达至吟唱上佳境界，还得从上述各要素优化组合基本功继续着力。

　　四、真人效应的匹配度

把这两首“凤凰台诗”放在一起阅读欣赏，不指出其中有首是DS小姐写的，还真以为都与真人匹配。这种“以假乱真”的状态及演进，生成出“一忧一喜”。

一忧“以假当真”。目前DS诗与真人效果的匹配度有所增进，微信等社交媒体出现了不少以“我叫DS作诗”为题的DS诗，引来普及写诗兴趣，亦属娱乐。

但娱乐还有种“寓教于乐”功能。“教”，一是教学。写诗是一种亲造的文化艺术活动。以不多的字词，经过多维度的思考加工，蕴涵丰富的信息并艺术地表达，在此过程中亦对大脑进行训练，带来愉悦等情感和体验感。而用DS写诗“懒于思考”（不少学生用DS写诗/写作文完成作业任务），缺省了这一训练、展现思维的环节与过程，未能发挥写诗的综合功能作用。且成为“诗人”的匹配门槛降低，则循环强化了这种“写诗过程缺省的负效应”。二是教化。DS写的诗虽有进展但远未与诗人水准匹配（如本文所分析）。用DS写诗“玩”得多了（节庆诗娱乐、“藏头诗”文字游戏等除外），会否“劣币驱逐良币”，受如前述的“降格了的人文性”诗作潜移默化影响，尚需进一步研究。

　　一喜“去伪成真”。即AI（包括DS等）经兴利除弊改进后，与诗人真人写作水平匹配。DS如能吸纳所有合理化建议（包括本文）加以改进，臻于完善配称真正的诗人时，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寓教于乐”得到完善。喜欢写诗者还可站在DS的肩膀上，让其作为启发思考工具（而不是被其喧宾夺主取代），融入更鲜活的思维情感进行再创作，并专注改稿定稿环节高阶智力活动。二是引导更多的爱好者参与诗作鉴赏评论（更高阶的理解力表达力活动）、交流，把诗作的研究与爱好，推向新高。

凌君老师则抓住了真人匹配度的关键，提出了“人的个性”一说：“前人创作古典格律诗的一个前提，是大量阅读，以便融会贯通各种风格和习惯词汇，然后加以重新排列组合。这正是DS最擅长的，远超一般人力。但是，人有个性。DS却只有共识。它高出一般水准，却未必是最优风格。我也尝试问过它的语言风格，为什么与众不同？他倒是很老实的回答我，是用了各种拆解改装规避的套路。”

是否具备“人的个性”，看来DS诗的完善，尚难一蹴而就。全球AI亦在竞跑，看谁最终胜出。

此间分析，目前DS（甚至包括其他不少AI）写诗的投喂训练模式大致为：

它像个小镇做题家。经过题海战术训练，谙熟写诗套路，随手拈来《笠翁对韵》的现成格律现成词句组合成诗。但难免堆砌拼凑，生搬硬套，追求形似。

它还不是真正的诗人，尚缺“人的个性”。不是先身（心）临其境，先有情怀兴致需要抒发，而是完成习题似的交出答卷，难以神似，甚至情感意境脱节。

这是一种类似“应试教育”的编程投喂，让DS做海量习题训练，以期匹配完善。

本文谈到让DS做“读鱼”“读云”的作业。作业是为完成学习及学习展示任务而进行的所有活动。习题仅是作业的一部分，且习题是预设固定、刻板的答案。

而做作业更多的是鲜活、真实、准确、与时俱进的诗人心境、场景及上述“四个维度”与　X=Y+N+Q+Z+C +G各要素的优化组合。

　　本文临近完稿时，看到两则DS运用的信息。

　　祝贺DS在别的领域进展，并关注到亦有改进的需求。

本文主创秦教授讲了一个小故事：一位小学生为成完老师布置的写诗、写作文作业，坚辞有教育学研究背景的教授爷爷辅导，嫌麻烦。用DS来写轻轻松松交了作业。孩子很高兴，教授爷爷则有了隐忧。

凌君老师借本文提到的“白蘋洲”，牵出了一个新的理念：“白蘋洲的意象辨识，一针见血非常到位。 说明DS只是在拼凑词句，没有完全理解这个意象背后所包含的人文情景。因此全诗的意境更替顿时被打断而不再顺畅。”说到此，话锋一转，幽默地说：“难得本文如此费心费力，去跟DS较劲。要知道它是会产生幻觉的哟。”

不跟DS较劲辨识“白蘋洲”虚幻意象，恐怕“打败了99%的诗人”（此文所言诗人属稀缺文化人才资源范畴，不是仅仅把字词作押韵排列、风吹鼓擂喊口号、或远离实际生活的那种）的幻觉还会延续。然而，辨识了一个“白蘋洲”，还会有“红蘋洲”、“绿蘋洲”、“黄蘋洲”、“彩蘋洲”……

“白蘋洲意象辨识”理念，正好给本文下“双重”注脚：

能否为DS找到一种具“人的个性”的更会写诗的做作业而不是做习题的训练模式；能否为“应试教育”难题的破解，给出比“授人以鱼”更高一筹的“授人以渔”境界。

于2025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