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笺上春酿酒》

雨语

图/文雨语

　　晨光漫过窗棂时，女儿抱来的青瓷坛正在案头吐纳芬芳。揭开红绸布的刹那，桂花的魂魄裹着蜜糖扑上眉睫，倒叫我想起去年深秋——她踩着满地碎金捡拾落桂，指甲缝里嵌着星子般的橙黄，当真是长大了！不仅教我做纳豆，如今竟已学会用陶瓮封存季节了。

檐角风铃忽然叮咚作响，惊醒了柜顶那坛陈年旧事。踮脚拂去浮灰，泥封上丈夫用簪花小楷写的「戊寅年三月三」已褪成淡青的胎记。指腹抚过粗陶凹凸的纹路，恍惚又见27年前的小妇人，抱着满怀桃花倚在车旁，等那个滿头大汗的身影捧着玻璃罐飞奔而来。

“该养的没养啊。”对着梳妆镜拔下两根白发，忽然笑出声来。镜中妇人眼角漾开的细纹，倒比坛中桃花酿更早熟成了琥珀色。

　　城西桃林起霞时，老城墙刚打过第五遍春钟（注）。卖竹篾的老汉说，采花要趁露水将消未消的辰光，这时候的桃花瓣既褪了夜寒，又未失水汽凝的魂。我挎着祖传的藤篮在林间游走，看粉云坠在枝头簌簌地颤，忽然懂得《诗经》里“桃之夭夭”为何总与宜室宜家相连——这满树灼灼其华，原是新嫁娘发间摇落的胭脂。

风起时，十万朵花在日光里跳胡旋舞。须得用掌心朝上托着花托，拇指与食指捏住萼部轻轻一提，方采得一朵完整五瓣花。丈夫从前总说我毛燥，此刻却见粉雪纷纷栖在指缝，倒比年轻时更多几分稳当。想起旧年他攀着桃枝说“要挑向阳的花，阳气足”，不觉篮底已铺了层香篆，每一道褶皱都藏着光斑织就的经文。

　　古法酿桃花酒，讲究“三蒸三晾”。头道山泉水煮沸放凉，将花瓣在青竹筛里铺作八卦阵，晨露晾三刻，午阳晒三刻，暮风再拂三刻。女儿视频里笑说这是玄学，我却偏爱看花瓣在光影流转间变幻容颜：晨起时是婴孩蜷缩的拳，正午舒展成仕女团扇，及至傍晚竟蜷成皱巴巴的信笺，仿佛要把整日偷听的蜂言蝶语都叠进去。

　　老冰糖需得敲成碎玉，与花瓣在陶瓮里层层相拥。最妙是头三天，每日卯时掀开盖子搅动，总撞见桃花在糖渍里起死回生的戏码——昨日还蔫头耷脑的瓣子，吸足蜜汁后又挺成小船模样，载着晶亮的糖粒在琥珀色汪洋里摇晃。这让我想起产后喝的第一碗醪糟，也是这般在瓷碗里浮沉的新生。

　　封坛那日，女儿抱着她的桂花酿来斗酒。两坛春华秋实并立案头，竟在暮色里拌起嘴来。桂花酿沉静如古琴，幽幽吐着"人闲桂花落"的禅意；桃花酒却活泼似银铃，隔着泥封都能听见"桃李春风一杯酒"的唱和。丈夫的旧坛忽然在柜顶咳嗽一声，27年前的月光便顺着裂缝汩汩淌下来。

浅斟慢酌时，女儿鼻尖沾着桂花碎叨念现代工艺，我摩挲着新坛上仿刻的"乙巳年三月三"，忽然窥见酿酒的真意：哪有什么驻颜秘术呢？不过是把爱人采花时的晨露，稚女学封坛时打翻的糖霜，连同那些在岁月里走失的清晨与黄昏，一并在陶瓮中酿成解药。你看那桃花瓣在酒液里舒展的模样，多像年轻时怎么也抚不平的衣角，如今却在时光里自然妥帖。

夜雨忽至，我们守着三坛春秋听瓦当吟唱。女儿在酒精里泛起海棠色，嘟囔着要在秋天酿菊花醉。我悄悄往丈夫的旧坛续了新酒——反正明年桃花还会再开，反正岁月这瓮酒，原该是陈醅勾新酿的。

注：“老城墙”，作为农耕文明守护者的象征，与“桃林”共同构成“城郭-自然”的古典空间范式，呼应《诗经》“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的城野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