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浮世绘》之二 ，文约4000字

孙新华

　　始半一到十，长沙老地名数个数：半湘街、一步两搭桥、三公里、四方塘、伍家井、六堆子、七里庙、八角亭、韭菜园、十涧头。亦有那市井俚语五光十色：痛红的、愣绿的、灭黑的、嘎白的、梗黄的、惯篮的、溜青的。

拣个阴天，又往长沙老街巷游荡，亲近暖暖的烟火气。撩拨三千年古城，犹如撫动一根悠长的琴弦，余音绕梁，亘古不绝。

倘为鹰隼，翱翔于天空，引颈张望城廓边际，俯盯街坊巷陌仔细处，捕捉那万千物事碎片。又如勤勉笃行的猎犬，嗅闻纷繁零乱的角落，穿过历史裂缝与迷雾，丈量人文气息的长度和厚度。“人”，绝非孤单的人，”事”，亦非偶然的事，该当是几千年风习沉淀混成的样范况味。

晨光乍现，“丰盈西里”的青石板上已浮油香。白铁皮桶里煨着猪脚汤，王姓老板娘用长勺搅动琥珀色汤汁，隔壁剃头铺的铜盆叮当撞在木架上，银匠铺的年轻伙计抡小铁锤锻打手饰声声，给市井晨曲打着节拍。小巷拐角处有人挑担做锔瓷活计。锔匠用手拉钻在瓷或陶上钻小眼儿，然后将碎裂处对齐，再把铁锔子的两个弯尖头按进裂缝两边的小眼里，使小铁锤敲敲，抺些湿的白粉在锔子周围，活就算完了，盛上水，器皿滴水不漏，儿时见过。

茶馆门槛上总坐着穿靛篮布衫的老汉，嘶嘶地吸老竹杆铜头旱烟管。搪瓷缸里的君山银针沉浮如游鱼。另有几个老头围坐着谈早天，不时用食指蘸茶水在八仙桌面写字，

编排着谁是“唐宋八大家”魁首。几个学生仔打闹着追逐而过，书包带子勾住晾衣绳，拖落一串腊肉，惹得二楼木窗里探出着半截红绒睡袍的妇人：“有娘养，没爹教的……”，“细伢子玩皮莫恶言咯，不怕绝后？”。执铜头旱烟管的老汉道。“绝后？看看阿拉家姑娘，若不是我三天两头打着，也调理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似的姑娘，換个无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蹬得你七零八落的，养了也是白养！”。妇人倚着窗朝下向老汉啐道。言语竟操着那上海人的腔调。

　　一宿醉晨归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自巷西东来，活脱脱阿Q模样。口中咿咿呀呀哼着花鼓戏“采茶调”残句：“昭君姑娘和北番，怀抱琵琶三弦子，轻轻弹过雁门关，两泪汪汪望家乡……”。杂货铺里，戴老花镜的店主用黄铜秤称姜糖，秤砣滑过星点时，隔壁文创店正播放电子民谣——《梁祝》。穿汉服的姑娘端着竹筒奶茶经过，簪头流苏扫过褪色门联。那“向阳门第春常在的“在”字缺了半笔，倒像给旧时光留了道暗门。

早春漫过碧湘街菜市，鳝鱼在塑料盆里划出银弧。戴着金耳环的妇人捏着莴笋尖讨价还价。菜贩子刀背拍开冬瓜的霎那，一阵风起，裹着“文和友”的龙虾味掠过，把生鲜腥气和菜市场嘈杂的声浪杂揉成团，塞进骑楼老砖墙的裂缝里。倾斜的青石板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黏又滑。

有日子没去“文和友”了，六、七十年代风情。时尚大厦内腾出巨大空间，将长沙近代出现过的老字号、名店铺杂置其中。

拣热闹处坐下，点份“浪哥捆鸡”、一瓶“百威”啤酒。前桌几位矜持时髦女郎，操京片子。A女郎在中学教语文。课堂上问学生：“冰化后是什么？”一学生答春天。“错！应是水”。学生道：“这不是物理课，冰后化出春天多诗意啊”。老师无语。B女郎在小学当班主任，问学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学生回问：“鸡和蛋不是一起吗？”老师问为什么？这小家伙居然要脱裤子让我看！C和D女郎格格地大笑。

邻桌几个长沙老口子，正较劲斗酒，内中一位曾是电视台舞美总监。一次拍电视剧，请了北京导演，演主角的是湖南人。分镜头：

一对恋人在夜行船上赏月缱绻，湖南人道白“船”、“床”不清，听得几遍导演火了：“到底是在船上还是在床上？”。

酒过三巡，有些许醉意，年纪稍轻的道：“酒量不及老兄们，咯次不喝哒”。洒兴正酣的总监有点愤怒道：“嘿，你莫七里八里（找借口），都打湿哒脚，接哒喝啰！”

舞美总监有个演员朋友，但凡演死人都找他，甚觉无趣，想着下手段改变境遇，顺着眉骨巴结导演，图个活角演，不得。朋友建议他将死人演活点，“演活了叫死人？”，“死人与死人死得不同”。朋友又建议他多去“停尸房”体验生活，不妨去停停。“你算哒！老子改行送外卖克（去）！”。

　　宏伟的“万达广场”虚空着，“开福金街”一片萧条，仅几家餐饮店喘息生存，靠外卖小哥跑进跑出地撑着。

马路对面沿湘江岸边筑有长堤，景象盎然，满是生机。乌泱泱各色人群：算命的、吹拉弹唱的、架手机搞自媒体的、草台班子唱花鼓戏的、下棋打牌的……。几年前在附近侧巷还扯着：“来打飞机啵”的横幅。三三两两不断有行人横过马路去江堤。两位中年妇女无视交通规则，有车开过，照样大摇大摆地横穿马路。一骑单车老外，歪歪扭扭被她们阻碍，伸出右腿，一脚蹬在中年妇女屁股上，遁去。

于个人，抢先者以为快意？

想起木心的诗《从前慢》：“……从前的日子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1904年7月1号，长沙正式开埠为通商口岸。经过大西门码头旧址，忆及父亲生前讲的故事：有一苏姓人氏，名“叫天”，绰号“闷棍子”，下体力活的，家住长沙苏家巷（宋朝苏洵住过得名）。民国时，湖南湖北争洞庭湖货运码头使用权和堤垸改造权，双方聚集数千人于城陵矶一带群殴械斗。苏叫天闻风，寻条罗布澡巾系腰上前往观战。现场喊声雷动，尘埃蔽日。湖北领头的是一手提长板凳八尺大汉，一条板凳使得密不透风，拦、压、冲、扫、撩、绞，翻江倒海，领着湖北人众旋风般杀将过来。眼看湖南方势弱呈败象，苏叫天沉着地解下腰间罗布澡巾，在湖水中浸透，就手拧得两拧，叱啸一声，蹿身跃起，手提澡巾首尾端，几个纵步越过众人头顶，手起巾头出，直扫击板凳汉子颈部，汉子立倒，形势陡转，湖南人齐一声呐喊，随苏叫天反扑，湖北方顷刻山五分，地四裂，作鸟兽散……。

行到“西园北里”（唐朝宰相裴休建西楼得名），极文艺的巷名，历史厚：巷内有“西园古井”、“文襄园”

（左宗棠故居）、杜心武老宅、帅孟奇宅第、黄埔军校同学会遗址。文襄园石门侧对联：“虎帐南开旌旗十万吞胡虏，春风西度杨柳三千荫玉关”。收复新疆百五十年，硝烟依稀恍惚。巷内静旷无人，闲空着足资细细咀嚼古去今来，任尔浮想飞飞。

　　眼见得“一将功成万骨枯”，眼见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肃穆的文襄公祠，只见西厢待月崔莺莺，张生蟾宫折桂返闺中，候郎不屈遁古刹，桃花滴血李香君，“古人今人若流水，惟愿当歌对酒时”。甫出崔莺莺款款来问：“今宵酒醒何处？杨柳晓岸月平时？”又见东厢晃出那柳如是，一只手扶定门框，一只手揽住腰身，紧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白青洋绉手帕，身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曼声吟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抑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番风雨，但与苍天说？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一骑绝尘，独饮寒江浩雪”。

南北大侠杜心武故宅在西园北里55号。铁环大门徐徐开启，倏见一紫膛脸汉子步出，蓄山羊胡，着玄色长袍，眼光霍霍地朝我一拱手：“今日什么风，贤弟莅临寒舍？”，“不敢不敢，在下偶遇杜大侠，不胜荣幸，正是仰慕得紧，缘来得见，不知大侠行色匆匆何往？”，“实不相瞒，闻得苏家巷叫天兄欲往洞庭湖，只为湖南湖北争抢码头一事，不可秀手，去岳阳观望情形”，大侠道。“哈哈，事已了结，大侠不必牵挂了！”。“既如此，便改道东渡扶桑，原本要投奔中山大人的”。杜心武说完，将肩上包袱往后束了束，紧紧腰上褡裢，拱拱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晕晕乎到得太平老衔，过“前行美术馆，一对青年夫妇正在馆前堪察议论，咂摸画展名称。妻子细瞧瞧丈夫脸道：“布展莫太累哒，看你脸都不对称，有点错位了”，咦！丈夫一拍脑门：“画展名就取《错位》”。丈夫是师范学院美术教师，只道老师难做，教专业外还须负责学生实习、毕业考试、就业等事宜，一项欠缺，考核便不达标。

　　不由得想进馆看看他的画作，青年画家拦着，说没正式开展。听说是同行便允了，且陪同观看，谦虚地要请教一二。都是抽象油画，交流中画家小王露出纠结心态道：“原先走写实一路，眼下抽象风盛，Ai横行，想尝试蜕变”。虽痴长一辈，

倒觉出年轻人活力，不便指指点点，便聊些个人感受：道及一画友戏谈过“南瓜论”，说其儿子定居北欧挪威，住宅空地种植南瓜，缺阳光地长根茎不结果，半阴半阳处结小瓜，阳光充足处结大南瓜，谓之向阳而生。“么子意思？”小王问。“此便隐喻一理，成果依环境而生，文化结构、时代语境、地域条件缺一不可，无根之果，其象也萎靡。亦即无个性自由便无想象力、思考力、逻辑力，难显“自觉”的真实态。有哲人讲“存在就是合理的”。怎样画都行，关键是有一颗虔诚、宽容、独立自由的心。

太平老街尾的旧书摊暮色最稠。戴玳瑁眼镜的罗嗲守着民国雕花书架，说这些书都是特殊年代从废品站抢救的。罗嗲善鉴古籍版本，不看内容，远瞄一眼即可说出某朝某人某刻，现藏何处，各刻本的异同缺失错漏。

火宫殿侧巷的修鞋摊总飘着蜂蜡香。独眼老李的补鞋机还是公私合营时发的，铸铁飞轮上刻着“1956年手工业联社监制”。老李爱给年青情侣讲古，说几十年前这条石板路常跑着铜灯黄包车，说着便从帆布围裙里掏出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穿着列宁装的姑娘正是他发妻，二十岁模样，英姿飒爽地举着“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横幅。

走累哒，搭的士去荷花池菜市场。妻子交待去“唐嗲卤肉店”称两近卤猪脚，总惦记着那味道。卤味店前一长约两米的玻璃柜，内里有卤猪脸、猪尾巴、猪耳朵、切成絲的猪肚子、捆鸡、香干……。顾客挑选后配小袋秘制料汁，回家佐壶温酒，醺得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叹此生足矣。唐嗲住附近红墙巷，开的卤味店兼供饭菜，生意火红，整日忙碌，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年轻时没钱，乡下娶了媳妇，照顾乡下老父母，倒也乖巧。唐嗲终年在城里打拼，难得回乡下与媳妇温存，日子一久，媳妇成了婆娘，日子过得不算称心，有唐嗲顺口溜为证：“讨的嫩堂客，睡的老婆娘，养崽莫跑堂，呷饭打涌堂（没空吃饭），三年冇睡得年半觉，一世冇睡过有边床（两条长板凳拼成床）。

　　荷花池周边是老城区，沧沧桑桑的。七十年代在荷花池第二十五中读初、高中，每日放学回家经过蔡锷北路，总会在凌绶祥炭精画像馆玻璃窗外驻足。凌先生梳着背头，脖系方格暗绿围巾，着对襟长衫，戴着金絲细圆框老花镜，透出儒雅的民国文人气质。墙上挂齐白石、黄宾虹、斯大林炭精画像。羡慕有加，令人心驰神往。兜转着钻山打调地结识了凌先生儿子，邀其来家中看素描画，那夜没电灯，执蜡烛看的，爱屋及乌了。

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地吆喝着。路边围墙塌了一角，缺口处露出一座灰色瓦房，民国样式。门廊精致，黄铜门把手上的锈迹，仿佛在叙述主人开启它的往事。窗棂风雅，雕刻着文竹雀鸟图案。翘阁飞檐，瓦顶渗出缕缕炊烟，濛濛上升，鳞鳞的瓦片在烟中淡了，白了，泛着色像老照片。院落虽衰草蓬松，大致看得出庭台回廊布局，一派睌睛小筑，前房主约莫是个文人。院中不大的一棵树，疏疏朗朗的梧桐叶在微风中摇曳金黄，冬未，早春二月的梅花绽着白色，漾蕴着南方的雪意不愿离去。

“有这等好景致！待得闲时，定来画她一画”。心中嘀咕。

仰观飞云，羞答地自南向北飘曳，高耸的楼在飞云衬托下缓缓南移。暮光四闭，八窗尽落，隐隐轻寒袭至。忽听得糙声“市骂”：“亚你妈妈X（长沙粗口）！又来啰唣，你咯咂鳖就是内子（名堂）多，独一（千万）莫搞毛（火）哒老子唻，再鬼舞十七（搞事）小心老子……”。

老聃《道德经》有云：“玄牝之门，天地之根”。

“ 真大胆！敢拿“天地之根”来骂？”

心中常自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