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人情的古调新声：茂林方言札记

茂林吴家

作人情的古调新声：茂林方言札记

茂林古镇的檐角挑着旧时月色，青石板上碎银似的霜花里，藏着“作人情”三个字的韵脚。老辈人说这话时，总要撮起嘴，舌尖轻抵齿根，把"作"字咬成个糯米团子——入声短促如石坠水，“zo”的一声沉入吴语的深潭；“人”字裹着软糯鼻音，从齿缝间轻轻吐出“yin”，似春溪漫过青苔；末了的“xen”带着气声散在风里，像晒干的艾草窸窣落地。这般古雅的发音，恰似宣州茂林吴语活着的《广韵》。

八士门巷口阿婆蒸粔籹的竹匾上，白汽漫漶成旧年光景。油锅里浮沉的米果金黄如月，忽而想起杜甫《戏作俳谐体遣闷》里"粔籹作人情"的旧句，原来这酥香里裹着千年未散的温度。笸箩盛满的金黄团团，总在婚丧嫁娶的当口叠成小山。记得三舅公嫁女那年，八仙桌上的红绸布托着十二色礼：描金漆盒里的云片糕要叠作宝塔状，腊肉须选三指宽的腰条，最要紧是那篮新炸的粔籹，油纸包上必得压方洒金笺，墨字写着“百年和合”——这便是“作人情”的筋骨，以物寄情，把山高水长的情谊揉进烟火吃食。

镇西头老裁缝的玻璃柜里，至今收着半匹褪色杭绸。那年李家长孙满月，他连夜赶制虎头鞋帽，把月白绸缎裁作祥云纹。主家来取时，他摆摆手：“拿去作人情罢”。话音落在榉木尺上，溅起细碎阳光，仿佛看见三十年前自己娶亲时，邻舍送来的雕花木盆盛着染红的鸡蛋——那时节的“作人情〞，总要把物什往实里送，针脚里纳着心意，油纸包上沁着汗渍。

童谣在晾衣竿间流转：“红鸡蛋，篾篓装，摇橹阿舅过章渡”。腊月里，小木船载着作人情的乡邻往来青弋江，舱里腊味与茶香厮缠。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妇人挎着元宝篮，篮中梅干菜捂着的，或许是把新炒的松子糖，又或许是双纳了百层的千层底。这“作人情”的旧俗，原是乡土社会织就的经纬，一针一线勾连起宗亲乡党。

而今玻璃纸包裹的烟酒挤占了笸箩，红包上的烫金字模糊了洒金笺的笔意。唯剩桥头茶肆里，老茶客们仍用宣州吴语絮叨：“正月走亲眷，酥糖作人情〞。他们的皱纹里蜿蜒着旧时礼数，像老宅墙根的青苔，在电子鞭炮声里固执地绿着。那声调依旧守着中古汉语的腔骨，“作”字入声短促如折竹，“人”字鼻音温润似米浆，每个音节都是活着的方言化石。

昨夜路过吴氏祠堂，见九叔公对着智能手机发怔。微信红包在暮色里明明灭灭，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悬在半空，终究切回通话界面：“明朝来家吃酒，带包酥糖就好”。檐角铜铃响处，恍惚又是千年前杜拾遗笔下的粔籹香，混着三十载前的青石板雨气，在油纸伞面上氤成温热的雾。

那些作过的人情，终会在岁月里酿成另一种乡愁——是唐时明月落在笸箩里的清辉，是宋元霜花凝在洒金笺上的墨痕，更是此刻老灶台前，粔籹在沸油中绽放的，生生不息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