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明亮的眼睛

画船听雨

<p class="ql-block"> 序曲.雨的隧道</p><p class="ql-block"> 早听说青龙河畔黄土梁子村有位近百岁的“宗师级”传奇老人,演得一手高跷秧歌绝活儿“摸鱼”,一直想去拜访。朋友们几经筹划,终在今日成行。</p><p class="ql-block"> 清晨,蒙蒙细雨将初冬的寒意悄悄隐匿。雨丝斜织成锦,将大辽西的山峦洇染成一幅水墨长卷。车窗外,树木枝条萧疏,落叶斑驳,散落大地,承接着雨点儿的轻抚。或许叶子也懊悔过早飘落,本应在枝头静候初雪,再与雪花共赴一场翩然的壮美。车到石门沟时,青灰色的“三线”石洞(一处军事设施)在雨雾中迎面静候,像一截凝固的时光隧道。而我们要去拜访的这位叫范兰宗的老人,曾是一名在辽沈战役中穿越枪林弹雨的担架队员。此刻,他正在时光隧道的另一端,用记忆的炭火烘烤着历史。</p> <p class="ql-block"> 一.土炕上的年轮</p><p class="ql-block"> 穿山越岭,上午十点左右,我们抵达黄土梁子村。这是一个呈东西走向的沟谷,两侧高山连绵对峙,青龙河蜿蜒东去。在范兰宗老人的孙子范思哲引导下,我们来到一栋旧的土石砖瓦房前。它古朴深沉,虽不高耸却尽显威严,几十年春秋叠替,它与老人相依相伴。迎门而入,急切与好奇交织,东屋通长的大火炕上,老人正等待着我们。</p> <p class="ql-block">  我一眼望见坐在炕上的范兰宗老人。他中等身材,背微驼,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风雨使他苍老了容颜,满脸皱纹在谈笑间张合聚拢更显亲切质朴。一双眼睛玻璃体虽已浑浊,但双瞳精亮,熠熠有神。老人语言略有不清却难掩热情,一个劲地邀请我们上炕。在老人朴素的意识里,请客人炕上坐是最高礼仪。于是,在老人温热的土炕上,我们与他守着火盆围坐,开始了最近距离的倾听。</p><p class="ql-block"> 老人出生于1930年,属马。他的人生一开始便布满艰辛。28岁时母亲离世,52岁时父亲也永远离开了他。他作为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年幼时,他就在雹神庙葫芦头沟大户老李家放猪。生活困苦如影随形,身为家中顶梁柱,他只能去给人扛活,挣些粮食养活家人。他回忆着,不时从盘起的腿间抽出手,点点自己的胸脯或敲敲膝盖,动作中尽显岁月磨砺的沧桑与坚韧。在那个窘困而晦暗的年代,生存的重担早早地压在了他稚嫩的肩头,可他就像一棵在贫瘠土地上顽强生长的树,不屈不挠地撑起了一角天空。</p> <p class="ql-block"> 二.硝烟里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老人19岁那年当民兵,跟着排长范树清上前线抬了4个月担架,无疑,这段经历是他传奇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p><p class="ql-block"> 他们紧跟部队,战前运物资,尤其是弹药,还常与部队一同挖战壕。战斗打响,枪炮声震耳欲聋,烟尘呛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子弹“嗡嗡”擦耳飞过,死神不会区分士兵与担架队员,他亲眼目睹姚家湾的担架队员段瑞金中弹牺牲。那一刻,段瑞金的身体像被抽去了筋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鲜血在地上迅速蔓延,洇红了一片。他们就听队长指挥“倒下就抬,不倒下就跟上!”争分夺秒护送伤员。一次冲锋时,一战士腹部血流不止,肠子都露了出来,他嫌担架慢,立刻蹲下身子,咬着牙,将战士背在背上,撒开腿向着后方狂奔12里。一路上,他感觉后背已被伤员的血浸透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点到医院!因护送及时,战士成功得救。就是在这样的战火硝烟中,他和队员们用自己的身躯为伤员开辟出条条生命通道。</p> <p class="ql-block">  老人还讲到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一次激战中,一担架队员在抱起伤员时,旁边落下一颗炮弹,“轰”的一声巨响,爆炸掀起的气浪将队员掀翻在地。队员感觉脸上一热,便倒在地上“哎吆妈呀”地大喊。大家赶忙将他抬上担架送往医院,然而半路遇到队长,队长一看,竟出人意料地一脚把他踢下了担架。原来,是别人的一块肉被炸飞糊到了他脸上。这看似荒诞的故事,却也是战争惨烈与复杂的真实写照。这个带着体温的黑色幽默,后来总让他在噩梦里笑醒,又悲伤着睡去。</p><p class="ql-block"> 他跟着部队转战多地,最远抵达黑龙江哈尔滨的三棵树,此外还去过四平、营口、秦皇岛等地。其中打锦州的战役最为激烈,战场上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伤员们的呻吟声、求救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担架队也牺牲了不少人。最终,他们迎来了胜利,在海城举行了庆祝会,他也受到领导的褒奖,因鞋在战场上跑碎了,他只好光脚走回来,脚磨破了钻心地疼,可心中却满是喜悦。当被问及去前线抬担架,明知可能牺牲,是否害怕时,老人目光炯炯,手臂用力一挥,坚定地说:“我干啥去啦?我怕我不去呗?就一句话,把反动派打跑了,死了也乐意,操!”老人喉结滚动,混着痰音的话语如爆破般有力,震落了窗棂上的积尘,尽显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气魄。可是,当讲到在家门口他与母亲四目对望,相拥而泣的一刹那,他才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与生命的珍贵。如今,他望着屋里的儿孙们,眼中满是幸福与满足,那血与火相伴的120多个日夜,都化作了此刻的宁静与温馨。</p> <p class="ql-block"> 三.钢与穗的变奏曲</p><p class="ql-block"> 战争的话题总是沉重的,喝口茶,我们将话题转到了他回村后的经历。这段回村后的经历,宛如他生命乐章中最为激昂动人的华彩篇章。</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他响应政府号召,奔赴抚顺钢厂支援工业建设。尽管他不识字,却凭借着出色的管理能力,在车间当了三年班长。每天,他第一个来到车间检查设备、巡查安全工况,安排好当天的生产任务。他对工人关怀备至,对待工作更是一丝不苟,工人们在他的带领下,干劲大效率高,他们班成了有名的“突击班”。厂里为了方便他工作,还特意给他配了个“文书”。在这三年里,他始终是厂里的劳动标兵,光奖状就有厚厚的一大摞。</p> <p class="ql-block">  后来,响应国家精简下放的号召,他又回到了家乡,重新做回了地地道道的农民。</p><p class="ql-block"> 回到村里后,他在舅丈人的牵线搭桥下成了家,盖起了两间石头房,过上了相对安稳的日子,后来陆续育有五个儿子、一个闺女。</p><p class="ql-block"> 老人说他1955年入党,并在那一年担任生产队长,而后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从那时起,他带领着村民们开启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之旅。他心里明白,要想让村子彻底摆脱贫困落后的面貌,迈向繁荣富裕,唯有大力发展产业这一条路可走。于是,他带领大伙建砖瓦厂、办养猪场、开烧锅,还开粉坊豆腐坊、设立配种站、创办编织厂,队里还添置了五挂大胶车和一台拖拉机。</p> <p class="ql-block">  为了提高粮食产量,他亲自带领村民修梯田、造耕地、改良土壤,打机井,拦河坝下水泵搞灌溉。那些日子,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直到天黑才回家。修梯田时,他的手被镐把磨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茧。打机井时,他在冰冷的泥水里和村民们一起挖井,他说至今的老寒腿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在全队的辛勤劳作下,粮食年年丰收,交公粮不仅数量最多,质量也是最好的。因此他们村成了全县的先进典型,受到公社、县里连年表扬,前来参观学习的队伍一批接着一批,纷至沓来。他也多次被评为县里的劳模,还被派去山西大寨参观见到过陈永贵。对于上级领导让他当大队书记的邀请,他却因自己没文化而婉拒了。在老人出色的领导下,生产队的工分能达到一块零七分。那时,别的小队往往以“倒挂”为常态,他们队则在全公社108个生产队中成了令人艳羡的“富裕队”。</p><p class="ql-block"> 看着自己和全村人的壮举,老人虽没文化,但也不乏诗意的沉醉。我们可以想像:砖窑吞吐着晚霞,烧锅蒸腾着晨雾,粉坊的漏瓢日夜筛落着银河,最得意的还是那台“铁牛”,突突突碾过田埂时,全村的狗都追着嗅闻柴油味的春天……</p> <p class="ql-block"> 四.檩木上的勋章 </p><p class="ql-block"> 老人深知没文化的苦,于是下定决心兴办教育。放倒自家老榆树那个静谧的夜晚,清冷的月光仿佛一把无形的锯,硬生生地切断了老伴儿多年来的那份念想。年轮在倒下的瞬间绽放成花一样的圆圈圈,他摸着温热的树桩向老伴儿起誓:“等娃娃们踩着这些圈圈走出大山,我给你盖栋玻璃窗上闪星星的新房。”</p><p class="ql-block"> 他领着村民们,齐心协力地撬起沉重的石头,又亲手制作砖瓦,一砖一瓦,慢慢地搭建起了那间承载着希望的教室。起石头时,有的大石头重达几百斤,他毫不犹豫地和村民们一起,用粗壮的绳子紧紧绑住石头,喊着整齐而有力的号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抬。手工做砖瓦,从和泥、制坯到烧制,每一道工序他都亲力亲为,手上沾满了泥巴,指甲里也塞满了泥土。为了让村民们能识字读书,他四处访贤,请来“知青”给村民上识字课。那些知青在村里,不仅带来了知识,也留下了许多温暖的回忆。老人自豪地说:“有个知青叫唐绍军,讲课最好。前几年还回来看过我,也老啦!”</p> <p class="ql-block">  为了让全队适龄儿童都能上学,原来的教室显然不够大。他又带领村民,用自己队生产的砖瓦盖起了新学校。新学校建成,课桌不够用,他就用大板子搭成课桌,几个学生合用一张。凳子高低不齐都是学生从自己家带来的,矮的就垫几块儿砖头。在老人不辞辛劳的张罗与督促下,村民们彼此照应、互相帮衬,不管家境穷富,每家的孩子都能走进学堂念书。如今,村里出了不少有出息、干大事的人才,这是老人最为骄傲的事情,比他当劳模受表彰还要自豪。</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中不禁涌起好奇,忍不住询问老人,当年他对老伴儿许下的那个承诺,是否已经实现。老人说他后来在邻村买的柁和檩木,建起了我们现在就坐在屋里的这栋房子。我抬眼望向宽敞的玻璃窗,明亮的窗幕中隐隐浮现着他和老伴儿望星憧憬的画面。</p> <p class="ql-block"> 五.高跷上的河流</p><p class="ql-block"> 老人不仅在生产建设和教育上贡献卓著,在文化生活方面,也为村子增添了不少充满乡土气息的文化色彩和生活情调。生产队经常请放映队来放电影,请皮影班来唱皮影。每到春节,队里还会办大秧歌,热闹非凡。他们的秧歌在十里八村独占鳌头。</p><p class="ql-block"> 到了正月,青龙河两侧虽然冷冰厚甲,但河心的清流总被锣鼓唢呐搅得热闹欢腾,老人踩着五尺高跷扮成老渔翁演“摸鱼”。只见那调皮的丑角把一条木制金鱼拴吊在细长的竹条梢上,在他面前上下挑动、左右闪摆。他则在高跷上身子辗转腾挪,扭姿百异;双手捧抓握攥,动作千变;脸上表情惊悔恼喜,神态万方。但见黄袍翻卷如翼,斗笠上悬着的十二串铜铃颤颤巍巍,一颦一笑间把老渔夫的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最绝的是“鲤鱼打挺”——苍老身躯在高空折成满弓,落地时铜铃骤响,恍若当年背着伤员跃过战壕的瞬间。</p> <p class="ql-block"> 六.碾盘上的信念</p><p class="ql-block"> 交流的时间弥足珍贵,略有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多谈些老人与家人之间的故事。但从子孙们毕恭毕敬的言行细微处,我们还是窥见了老人在家族中的崇高威望与宽厚仁德。</p><p class="ql-block"> 握手作别,老人全然不顾脚下湿滑泥泞,执意送我们出院门。院外,一棵老榆树静静伫立。老人脚步顿住,缓缓抬起头,目光中饱含深情,语气平和却又难掩感慨:“这树,是当年放倒的老榆树桩旁冒出来的新芽,一晃儿,都六十多个年头啦!”纤细的雨丝穿过榆树交错的枝桠,落在老人饱经岁月雕琢的身上,也轻柔地洒落在树下那具青黑色、被时光遗忘许久的石碾盘上。老人又低下头,喃喃说道:“这碾子,压过支前粮,也碾过合作社第一把谷子呀。”</p> <p class="ql-block">  就在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编织在一起——老树、老人、老碾盘,毫无违和感地交融,绘就了一幅古朴而又满含故事的画面。当我的目光不经意间将老人的身影投射在那坚实厚重、饱经沧桑的碾盘上时,我的内心仿佛被重锤击中。信念与初心,这些平日里在嘴边反复念叨的词语,此刻有了全新且直撼痛点的深刻内涵。</p><p class="ql-block"> 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经常参加学习与再教育,可面对范兰宗老人,我真是自惭形秽。老人的初心,恰似老榆木深入地底的根脉,在岁月的滋养下,牢牢地扎根在灵魂深处。而他那坚如磐石的信念,就像身后的碾石,不管经历多少风雕雨蚀,始终稳稳地守在原地。这种坚守怎能不让人由衷生敬!</p><p class="ql-block"> 当车子慢慢驶出小村,已有零星的雪花伴雨而飞,今冬第一场雪已经到来。</p> <p class="ql-block"> 尾声.雪的凝视</p><p class="ql-block"> 一路向北,雪花愈发稠密起来,如精灵般尽情地翩然漫舞。到三十家子镇时,雪花已如棉似絮,纷纷扬扬落满山川。</p> <p class="ql-block">  一排排的树木屹立在风雪中,接受这天地间盛大的洗礼。多像我们和我们来到这尘世上的祖辈,或经历了残酷的战争、狂虐的自然灾害、恐怖的流行瘟疫以及种种的人生凶险,还有那么多令我们温情回味的或激情或静好的时光。但,一茬又一茬的树木,根魂永在,多像生生不息的一代又一代的我们。范兰宗老人就是一棵树,曾经俊秀挺拔,如今枝干苍老、年轮密满。这棵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恰似透视镜,又仿若望远镜,在光影叠幻间,清晰映现了过往与当下的流年韵致。</p><p class="ql-block"> 2024年11月25日于小城凌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