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裙袂飞扬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父亲患病已经有些年了，从最开始的腿脚不便行走困难，到后来的大小便失禁、吞咽困难，在十年中，父亲和我们都开始渐渐地习惯了父亲的疾病和衰老。

父亲一直和姐姐他们住一起，姐姐和母亲在照顾生病的父亲身上倾注了极大的精力。有的时候姐姐要带母亲上医院看病，她还得带上父亲。去年姐姐自己动了一个小手术，回家之后，她还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而我只是在双休日象征性地去看看。娘老是说我干不惯照顾父亲的病，他们习惯了。包括推轮椅，遇到台阶我总是过不去，而姐姐总是一咬牙一使劲推上去了，我也曾多次模仿着她的动作，可惜我总是不行，为此，父亲对我挺失望的，他总是说：介力气是阿红大，你不行。

父亲的生活作息是这样的：他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坐着，白天穿两条上纸尿裤晚上穿三条纸尿裤。傍晚五点之前要吃完晚饭，之后洗脸洗脚洗屁股上床睡觉。6点30分左右第一次小便，9点左右第二次，12点之前第三次。12点之后他开始不睡了，各种折腾，有时会自己穿好衣服有时会把衣服套在腿上有时会不穿衣服跌坐在地板上。在下午两三点开始他坐不住了，从东屋挪到西屋再从西屋挪到东屋。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走得吃不动晚饭。恁谁告诉他不要走了都没有用，他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从东屋走到西屋，从西屋走到东屋。娘怕他累了，把北门锁了，我告诉他我没有钥匙，过不去了。父亲很愤怒：为何此路不通；我也愤怒，父亲为何如此冥顽固执。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对于一日三餐有着我不能理解的执念，到点要吃饭且饭量惊人。对于一个吞咽困难的人而言吃饭是他唯一一件执着的事情。

父亲一直在坐着晒太阳。我来的时候他在坐着晒太阳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坐着晒太阳，所以在我离开之后他要开始站起来走一走？我在试着理解他行为背后的心情。

老家有一本专门的本子，记录着姐姐和娘的起夜时间。12月3日：6：20；9：30；12：10；04：20；12月4日：6：50；9：10；11：40；03：40......，每一年每一天。|而我也在学习着她们教我的记录方式，记录着父亲的生物时间。

姐姐买来纸尿裤，父亲自己脱了，然后弄得一踏糊涂。前两年我的姐姐几乎每一天都要洗一床床的被褥，每一天，每一天的春夏秋冬。我们想过很多很多的办法，后来我告诉父亲，你必须穿上尿裤，你不能再固执自私，人家美国总统退休后也穿尿裤，你必须穿上尿裤，这件事情没有商量。

一到冬天，姐姐的手指龟裂，一道一道的血痕。从小，姐姐比我懂事比我孝顺更比我耐心。我们有商量把父亲送去养老院请专人看护。这里面主要是顾虑母亲的情绪，她总是认为她还健在把父亲送养老院总不是太合适。我们去考察了几家养老院，2023.7.9，父亲托老生活的第一天，我全程陪护，那感觉和送小朋友上幼儿园一模一样。这是我们镇上规模最大设施最好的一家养老院，父亲住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每一天傍晚时分我们都派人去看望父亲，给父亲带去他喜欢吃的香蕉水果，顺便给专门护理父亲的工作人员一包又一包的中华烟，我们希望他们能善待父亲。后来我们知道，即使是收费如此昂贵的养老院，晚上他们是直接扎塑料袋，捆绑双手双脚便于管理。父亲在住了一周的养老院之后直接去住了一周的院，从此，我的姐姐和母亲估计是不会再送他去养老院了。

我们也考虑过雇居家保姆，姐姐顾虑的是居家保姆的吃住问题，她觉得父亲大多数时间还是好照顾的，保姆来了还要做饭给他吃还要安排房间等等。好在后来父亲的身体状况通过了评估，镇上有免费的长效护理工过来，一个月二十个小时的专业护业。上门服务上门打卡计时。之前父亲一直通不过评估。我们一直都在期待一场考试，后来在父亲连说三个不知道之后他终于及格了。考试题目是：1你今年几岁了？2你有几个孩子？3这人是你的谁？这难度系数真是可以了，父亲均答不知道，标准答案就是不知道。父亲太给力了。奖励是每月20小时的免费护理时长，包括洗脚理发刮胡子擦身体喂饭剪指甲测血压测血糖等等。

三个星期不来，老头的故事很多，老是一两点钟起来坐地上，不穿裤子。怕他冻僵，娘开始陪夜，陪了四天老头觉得非常非常不自由，找东西说要把娘打死[尴尬][尴尬]，娘耳聋了，真怕出什么事。穿纸尿裤屁股坏了，姐姐买了好多药搽啊抹啊好不容易给他治好了，他坐地上移来移去又把屁股挪破了。说说他么他说他马上要死了。有一天他不吃不拉说自己要死了，说门口有人，娘给他口袋里装了好多桃枝，他说这是原子弹吗，娘说这比原子弹管用，然后他安心了。我今天问他你为什么老要一两点钟起来？你自己睡不好家人也都睡不好了。他不好意思了，说年纪大了职业病，一想到要起来就起来了。这又是什么梗？

.有一回，老头很愉悦地和我聊起，说这周天气好的一天，邻居顺大伯推了他去走了走，问他要吃油条么，他说不吃。今天和我讲说不好意思让人花钱的。我问他，你自己有钱么，他说有的。其实我知道他没钱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不需要自己花钱了。但是我同时也意识到一个问题，我需要给他准备点零钱💰，我告诉他，今天我没带钱，我下周来的时候给带点小钞票，顺大伯推他出去的时候让他请客吃个豆浆油条，然后他默默地笑了。

插满管子的父亲每次醒来都问我：你怎么不睡觉？你去睡觉了。我告诉他：我睡觉了，你醒了我也醒了。朋友圈里都是除夕快乐，我和父亲说我们不过年我们就不会长年纪了。老父亲的作息是只睡前半夜，我的作息是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全程陪他各种折腾，护士说这些天的护工费已涨到800一天，为了33时薪，我硬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熟练护工。

父亲和男护工讲，外甥二十来岁了女婿三十多岁，天哪，那我什么情况啊？

因为父亲的病，姐姐已是好多年不出远门了，去厦门、舟山拜菩萨都是住一晚匆匆即回。宁波杭州基本都是当天来回。这次去北京也是思虑再三。母亲总是偏心我，怕我累怕我干不惯。我告诉她，是姐姐承担了我本该承担的责任，是姐姐。

他们把鸟儿和父亲托付给了我，父亲自己说：你要把我这个人照顾好。

有时候看着在太阳下打盹的父亲，我会想，父亲这是去了哪个平行时空？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英国的一部电影，主人公安东尼最后哭泣着说他感觉他的叶子都要掉光了，风雨裹挟着他的叶子。我的父亲大概也是这样吧。

今天，姐姐问父亲，你怎么那么没有用了呢？父亲说，介我以前还是很有用的。父亲说：我老了，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