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随笔‖辛陈之交:因“封口费”而起的一段匪夷所思的历史。

寒风飞舞

<p class="ql-block">近日,我在手机中看到康熙年间的学者文人张宗橚,字咏川,号思岩,在《词林纪事》中说了陈亮跟辛弃疾借钱的一段文字:“……后数十年,幼安帅淮,同甫尚落落甚,乃诣幼安,相与谈天下事。幼安酒酣,因指南北利害,云南之可以并天下者如此,北之可以并南者如此,钱塘非帝王居,断牛头山,天下无援兵,决西湖水,满城皆鱼鳖。饮罢,宿同甫斋中。同甫夜思幼安沉重寡言,因酒误发,若醒而悟,必杀我灭口,遂中夜盗其骏马而逃,后致书幼安,微露其意,假十万缗以济之,幼安如数与焉。此词殆作于是时,故题云‘赋壮词以寄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词”指的是《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这首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这段文字最早应该是出自赵溍•《养疴漫笔》中,另外,在《宋史·辛弃疾传》、《陈亮传》以及冯梦龙编撰的《智囊·明智部·陈同甫》等都有相同的故事记载,说明这则故事很可能有一定的真实性,只是每个人的解读和演绎有所不同而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宗橚在《词林纪事》里记载的这段文字,让我想到了方回在《桐江集·读陈同甫文集跋三》中记载的另一则关于陈同甫的故事:“同甫魁天下而归,虐使桶匠,欲取其女,俾为方桶。桶可圆不可方,同甫百端怒詈,匠恨甚,以桶刀杀之。水心亦讳不书,曰‘病一夕卒’,非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两则故事都不是同时代的文人学者所写,也不知道他们根据什么写成的。看了后,总让人有种似是而非,话中有话,意犹未尽的感觉。不知道是要抬举辛弃疾的侠肝义胆,豪爽大气,还是要贬低陈亮的胆小如鼠,见利忘义?张宗橚的“故题云‘赋壮词以寄之”和方回的“水心亦讳不书,曰‘病一夕卒’,非也。”都让人产生了无限的联想。故事描绘得离奇荒诞,惊心动魄,什么陈亮怕被灭口,连夜盗了辛弃疾骏马落荒而逃而逃,事后竟以“封口费”之名索要十万缗;陈亮不是病死,是夺桶匠之女,被桶匠杀死,叶适不好意思写明真实原因,只能“病,一夕卒”带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历史真的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谁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猜想来演绎故事。所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作为一个争议性颇大的历史人物,总难免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评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像清代纪晓岚在《四库全目总目提要》中间评论陈亮:“才辩纵横,不可控勒。似天下无足当其意者。使其得志,未必不如赵括、马稷狂躁偾辕。”认为陈亮的议论,并没有经过实践检验,夸夸其谈,未必实用,如果入仕为官正式成为政治家,可能会像赵括、马稷等人一样是纸上谈兵的人物,特别像陈亮这种“狂悖”的性格,气概虽然可嘉,但在复杂的政坛官场之中却未必吃得开,最终可能也会遭到惨败的下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明代方孝孺的看法却与纪晓岚完全相反,他说:“予始读陈同甫论史诸文,见其驰骋为惊人可喜之谈,以为同甫特尚气狂生耳,未必足用也。已而思之,同甫盖豪杰之士,世俗之论,不能拘之使合,而其说有以启人心者多矣。故予每爱其文,以为读之可以起人意气,其论议磊磊然,非今世俗之文也。同甫好谈兵,又习知三国、五季及本朝典故,往往能道其得失,以予观之,诚未可以书生目之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意思是自己最初读陈亮的议论文,见他下笔驰骋,发论皆惊人可喜,开始以为他只不过是个逞意气的狂生,未必足以实用,后来读到他向宋孝宗的四次上书,觉得特别的佩服,因其见解独到深刻,不觉毛发上竖,森然敬畏。陈亮熟知三国、五代和本朝的典故,其文章能启发人心、令人意气风发,本是一个豪杰,怎么能仅以书生来看待他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方孝孺很赞赏陈亮在文章中流露出的铮铮骨气,尖锐见识,因为方孝孺本是以气节见称的忠臣,灭九族都不改其志,所以对陈亮利国利民的政论,有惺惺相惜的感慨。方孝孺认为南宋时期:“士大夫厌厌无气,有言责者不敢吐一词,况若同甫一布衣乎!人不以为狂,则以为妄。”认为南宋的士大夫阶层缺乏朝气和锐气,萎靡不振,没有积极进取的精神。本该有责任发表意见的官员,也不敢大胆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而陈亮只是一介布衣,无官无职,无权无势,他的言论和行为被很多人误解,认为他不是狂妄,就是荒诞不经,在那种等级森严的政治环境下,陈亮的思想和主张被打压和排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南宋,是个让人一言难尽的朝代,哪怕我们现在回看这段历史,有时候都会被搞得精神错乱,那么富裕的一个朝代,却活得如此的卑微和窝囊,打败了被迫纳贡还说得过去,打赢了也主动纳贡称臣,没有一点骨气。整个朝堂被一群议和派把持。当然,这是有什么君就有什么臣之过。皇帝懦弱畏战,自然集聚了一群跟皇帝心意相通的大臣在身边。像陈亮、辛弃疾这样的主战派,自然无用武之地。特别是绍兴和议后的南宋,像被打断了脊梁骨,朝臣和文人群体就像得了精神分裂症一样:朝野很多位高权重的大臣和文人过着“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醉生梦死,而另一群像辛弃疾和陈亮这样的“男儿到死心如铁”的壮志难酬英雄好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赘述了这么多后人对陈亮的评说,目的就是想从中找到一些佐证陈亮是一代豪杰,并非是敲诈勒索的卑鄙之人。我们细读陈亮和辛弃疾相识相知的过程,始终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气概在胸中激荡。两个人不仅在性格上,以及在抗金的主张上,英雄所见略同。辛弃疾在《美芹十论》分析了宋金双方的政治、军事形势,提出了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统一中原的具体战略和策略。陈亮在《中兴五论》中直指朝廷弊政,深刻批判了南宋朝廷苟且偷安、因循守旧的弊病,主张积极进取,收复失地,恢复中原。二人在文中纵论天下大势,异曲同工,思想和理念完全一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至于辛弃疾酒后说:“南之可以并北者如此,北之可以并南者如此。钱塘非帝王居。断牛头山,天下无援兵;决西湖水,满城皆鱼鳖。”陈亮判断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害怕辛弃疾酒醒后杀其灭口,连夜盗马逃走,看起来非常不合常理。陈亮难道就不考虑后果,敢做出这样不义之举?这种幼稚的思想,我个人认为不像是陈亮这种有思想有智慧的人所能干出来的事。何况辛弃疾这种侠肝义胆,嫉恶如仇,敢作敢为的人,连义军首领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事后,只带50人就敢杀入敌营去抓叛徒的人,你陈亮这样做不是自寻死路吗?陈亮盗马逃走的故事,我估计多半是杜撰的野史,借钱倒未必是假,毕竟那时候的陈亮依然穷困潦倒,生活窘迫,跟好朋友借钱也是情理之中。但用这种方式向辛弃疾“勒索”或者“敲诈”,未免太低估了陈亮的人格和精神高度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宋·赵溍在《养疴漫笔》中说:“月余,同甫致书稼轩,假十万缗以济贫,稼轩如数与之。”只是说回到永康月余后,写信给辛弃疾,并开口跟辛弃疾借钱,并没有提及陈亮故意说了辛弃疾酒后失言这件事。而到了张宗橚的《词林纪事》以及冯梦龙的《智囊·明智部·陈同甫》中却变成了:“幼安大惊。后同甫致书,微露其意,为假十万缗以济乏。幼安如数与焉。”甚至张宗橚还加上一句:“故题云‘赋壮词以寄之’。”意思是辛弃疾得知陈亮逃走后大惊,之后陈亮写信给辛弃疾时,故意委婉的提到辛弃疾酒后的失言这事,并以此提出了借钱十万贯,似乎暗示你不给我就把这事报官的味道,辛弃疾明白陈亮的用意后,就如数给了他这笔钱,据此就有人认为陈亮借钱十万贯是敲诈辛弃疾的“封口费”。并演绎说辛弃疾写《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这首词就是为陈亮壮胆的,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宋·赵溍《养疴漫笔》和张宗橚的《词林纪事》以及冯梦龙的《智囊·明智部·陈同甫》写的是同一件事,但用意却完全不一样,虽然《养疴漫笔》也有让人联想的空间,但从两人书信的往来中,根本没有半点相互嫌隙违和的感觉。如果陈亮真有敲诈勒索的语气在书信里,凭着辛弃疾的火爆性格,早就跟陈亮“割袍断义”了,还哪来被后世传颂的知己情谊?而张宗橚的《词林纪事》以及冯梦龙的《智囊·明智部·陈同甫》读起来有添油加醋的味道,什么“幼安大惊”“微露其意”,明显的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过度的演绎,有故意贬低陈亮的成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至于陈亮是向辛弃疾借的是十万贯还是十万文,其实并没有详细的记载,但大多说法是十万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南宋绍兴年间米价波动剧烈,绍兴二十八年米价每石三贯,至乾道四年已涨至十贯。若按陈亮淳熙年间款推算,十万贯约合今人民币1.8亿元。网上查阅资料,说辛弃疾任江西安抚使时年俸约2000贯,十万贯显然辛弃疾难以自掏腰包。但史料记载,说辛弃疾曾将滁州官库所积铜钱十万贯充作军费,有人推测会不会是这笔巨款被辛弃疾挪用借给了陈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陈亮跟辛弃疾借钱这个故事,是不是真实的,历经800多年,很难有真凭实据,只能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自己去解读领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读历史不能片面,往往要结合众多史料才能窥见全貌。陈亮与辛弃疾的交情,是中国文学史上一段极为著名的友谊,两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堪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典范。辛弃疾视陈亮为“大丈夫”,一见如故,结为至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辛弃疾在《贺新郎》中写陈亮来拜访自己时说:“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这段文字不仅展现了两人深厚的友谊,也反映了他们共同的抗金志向。而陈亮在《与辛幼安殿撰书》中也说:“四海所系望者,东序惟元晦,西序惟公与子师耳”。陈亮将辛弃疾与朱熹并称为自己最为崇敬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辛弃疾作为陈亮志同道合,共同为抗金奔走呼号的知己,陈亮几次落难,辛弃疾都不惜动用官场资源帮助他脱困。陈亮去世后,辛弃疾所作祭文“智略横生,议论风凛”,字字泣血。这种肝胆相照的友谊,早已超越了世俗的功名利禄,怎么可能会有陈亮“勒索”辛弃疾钱财的事情发生?就凭正常推理,我认为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陈亮自称:“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现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之人,将辛陈之交解构为敲诈勒索,真的低估了陈亮的精神高度。哪怕像朱熹这样跟陈亮学术相左之人,都赞陈亮:“志大宇宙,勇迈终古”;像好朋友叶适称陈亮:“虽晚而登第,未尝一日忘天下”。心胸宽广的陈亮,怎么可能做这种卑鄙小人之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我们凝视这段公案,看到的不仅是两个文人的真挚友情,更应该看到那个时代理想主义者用生命谱写的情怀和傲骨,而不能揪住一些很难考证的野史,以讹传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