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行之十七 梁上君子（上编）——木塔往事

涂伯伯

梁思成先生塑像

“……你走后我们大感工作不灵，大家都用愉快的意思回忆和你各处同作的畅顺，悔惜你走得太早。我也因为想到我们和应塔特殊的关系，悔不把你硬留下同去瞻仰。……”

这是1933年9月9日，林徽因先生离开大同、先行返京之后，梁思成先生写给她的一封信。从表面看，梁先生说的是林先生走后，大家在工作上感到的诸多不便。实际上，内中蕴含着一个“理工男”“海洋般深广”的、对妻子的思念。

林徽因先生拍摄:梁思成先生在大同善化寺

林先生走后，梁先生一行，在大同继续工作了一周，才于17日的早上，踏上了前往应县的旅程。从大同到应县，没有直通的汽车，只能转道山阴县，从岱岳古镇坐骡车前往。所以，17日那天到达应县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好在是初秋，又好在是北方，更好在是晴天。所以，尽管是金乌西沉，在离县城二十里远的地方，就远远地望见了高耸入云的木塔：

老照片:应县木塔

“……这座宝塔从四周原野上拔地而起，高约二百英尺，天晴时分从二十英里外就能看到。由夕阳返照中见其闪烁，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对于这塔的拜见礼……当我们到达这座有城墙的城市时，天已黑了……但在它的最上一层的南面可以看见一盏灯，在周遭的黑暗中一个亮点。后来我弄清了，这就是那900年来日日夜夜点燃的‘万年灯’。”

梁思成林徽因二位先生在山西考察途中

骡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梁先生一行就这样一路忘情地行着注目礼，直到塔顶的光也隐没在黑暗中。

日本建筑学家伊东忠太

这是一段由造物主安排的传奇，在今天，也只有用量子纠缠理论才可以解释。

原本，“应县佛宫寺释迦塔”并非中国建筑师最先发现和考察。早在1902年6月——也就是梁先生刚满周岁的时候，日本古建筑史大师伊东忠太，就来到这里，并手绘了部分斗拱结构、测量了一层平面的尺度。同年9月，伊东忠太发表了《北清建筑调查报告》，第一次从建筑学科的角度，向世人介绍了应县木塔。

日本建筑学家关野贞

1931年，另一位日本学者关野贞也造访了应县木塔，并发表了报告，明确指出“山西大同以南大约 50 英里的应县城里,有一座建于 11 世纪的木塔。”这是梁先生亲自测绘蓟县独乐寺之后，再一次获知有辽代木构的信息。虽说这个信息出自一位古建筑学家之口、虽说这个信息还刚刚发布不久。但是，十分遗憾，梁先生既没有从关野贞的报告中看到这座建筑的照片，也没有在图书馆的应县历史档案中，看到这座建筑是什么模样。

林徽因先生在云冈石窟

“似是而非”、“似隐似显”——真实的文字信息一旦缺乏具体的图像印证，必然勾引出无限的想象和急于证实的欲望。1933年，在来到山西之前，梁先生就陷入了这样的焦虑。

山西汾阳龙天庙内景

“思成自从知道了有这塔起，对于这塔的关心，几乎超过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脸的时候，他会说‘上应县去不应该是太难吧’。吃饭的时候!他会说‘山西都修有顶好的汽车路了’。走路的时候，他会忽然问笑着说:‘如果我能够去测绘那应州塔，我想，我一定……’他话常常没有说完，也许因为太严重的事怕语言亵渎了，最难受的一点是，他根本还没有看见过这塔的样子，连一张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没有见到!”

林徽因先生在山西考察途中

从北京到应县，有上千公里的距离，当年，这不是说走就走的路程。更何况，营造学社经费有限，如果这座木塔已经被毁、或者，只剩下了残件，千里迢迢跑去，又有多大意义呢？谁也没有想到，聪明的梁先生居然想出了一个谁也不曾想到的“笨主意”：他决定，给“应县最高等照相馆”写信，请他们帮忙，拍一张应县木塔的照片。梁先生并随信附寄了一个银元，以作为拍摄费用和邮资。

山西应县宝华斋照相馆老板高培华先生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看似“无厘头”的举动，居然得到了一个靠谱的回应：“有一天早上，在我们少数信件之中，我发现有一个纸包，寄件人的住址却是‘山西应县xx斋照相馆!’”

原来，寄件人是山西应县“宝华斋照相馆”的老板高培华。他不但随信附上了自己拍摄的应县木塔全景照，而且退还了一元定金，反倒向梁先生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梁先生能帮他买一些北平出产的宣纸信笺。

高培华先生代梁思成先生拍摄的应县木塔全景照

显然，这位高老板是对北平文具有所了解的“儒商”。事实正是这样。高培华，山西祁县人。十三岁时，到北京学徒，进了亨得利钟表行。这孩子心灵手巧，反应灵活，三年学徒期满，就能独当一面，接单揽活儿。十六岁出师后，在李莲英的带领下，还进宫为“老佛爷”修过落地钟。因为手艺高超，得到了太后赏赐的三颗金豆。高培华也因为这手艺，积攒下一笔财富，买了一台德国产大画幅相机。回到山西后，索性在应县开办了唯一一家照相馆，同时兼修钟表，这店名就叫：“宝华斋”。

应县佛宫寺内一景

9月18号一早，梁先生一行就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去佛宫寺看木塔了：

“今天正式的去拜见佛宫寺塔，绝对的drewbelming①，好到令人叫绝，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塔身之大，实在惊人。每面开三间，八面完全同样。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

应县木塔全景

应县木塔一、二层局部

2024年9月22日，当我怀着虔敬的心情，恭立在佛宫寺塔脚下，才发现，这木塔的体量，远不是自己所能想象！环绕木塔，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逼面而来，抬头仰望，就像格列佛面对大人国的巨人。我走到围墙边，才得以看到木塔的全貌。“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突然想到了梁先生的这句话，再想想自己看过的隆兴寺塔、广胜寺塔，乃至于比萨斜塔，不但在高度和体量上输给了这座塔，更在建造时间和材质工艺上也输给了这座塔。

应县木塔全景

应县木塔飞檐翘角

此刻，虽然是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恍惚中，却仍然感觉到天雷滚滚、呼啸而过。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那是1933年的9月21日的下午，梁先生的测绘工作已经接近尾声。阴沉的天空下，竟然有一个人，站在木塔顶层的窗户外。他，又瘦又矮，一手扶着窗框，一手在空中薅着什么？——啊，看清了，那是梁先生！此刻，他站在窗外，正伸手去薅塔刹上垂下来的铁链。那铁链，虽然有盈握的粗细，但早已锈迹斑斑；那铁链，遭受着雨雪风霜的侵蚀，包裹着透骨的凉寒。只见，梁先生又往外探了探身子，一把抓住铁链，再松开扶着窗框的手，又一把，也抓住了铁链。——谁也不敢想象的事情发生了：梁先生居然两脚悬空，抓住这根铁链，爬上了塔刹！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闪电划过一一

事后，梁先生对林先生回忆说:

“我攀上塔刹去测量和拍照，由于全神贯注，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浮云的迅速掩近。突然，不远处炸起一个闪电，惊吓之中，我险些在离地200英尺的高空中，松开握住冰冷铁链的双手。”

梁思成先生拍摄:莫宗江先生在应县木塔高层檐下

梁思成先生手绘应县木塔渲染图 结构示意图

62年后的一天，曾经陪同梁先生来应县木塔进行测量的莫宗江先生这样告诉新华社记者：

“梁先生上去之后，我想，我要上去。我没想到，我爬了几下我就下来了。那铁链冰手！……”

应县木塔塔刹局部

应县木塔一、二层檐角

当年，一个十七岁小伙子都害怕的风险，反倒是脊柱有伤、左腿残疾的梁先生毫不畏惧地爬了上去。他哪来这么大的胆量？又为什么要如此亡命？——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爱入骨髓、纵死无憾！

应县木塔匾额

应县木塔匾额

“缥缈层檐凤翼张，南山相望郁苍苍。七重宝树围金界，十色雯华拥画梁。”这是“一代文宗”元好问赞美应县木塔的诗句。元先生说：这应州木塔，檐角飞升，层层叠叠，缥缈入云，仿佛凤凰展翅，翩翩起舞。高耸的木塔，与南山相对，青山绵绵，一片苍翠。这巍峨的七重宝塔，拱卫着佛家圣地；五彩祥云，环抱梁宇，天上人间，满壁生辉。——是啊，如此壮丽精美的建筑，让遗山先生都如醉如痴、赞叹不绝，更何况视古建为命根的建筑大师呢？

应县木塔一层檐廊

应县木塔檐角斗拱

是的，这真是一座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它的修建，肇始于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妻子萧挞里，建成于萧挞里的儿子辽道宗耶律洪基即位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056年，其间共经历了36年。在给林先生的信中，梁先生说：“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那么，这“木构的可能性”，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呢？

应县木塔飞檐翘角

应县木塔匾额及斗拱

经过实测，应县木塔的斗拱共4800朵，形式多达54种！再加上不同斗拱与248根梁、204根枋、658根柱的不同组合，全塔木构件总共达到10万个之巨！那些斗拱，或宏大粗犷、或玲珑精致；或疏阔俊朗，或紧凑纤巧……真的变幻无常、巧夺天工，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觉。更绝的是，这座总重量达3500吨的木塔，竟然没有动用一块铁皮、一颗铁钉！

应县木塔匾额

应县木塔匾额及斗拱

这是在牛顿力学面世631年前，就建成的“木枋叠摞”构架，是迄今可见的最早的“高层塔楼结构”。

更令人称奇的是，应县木塔自建成以来，经历了元大德九年的大同6.5级地震‌；经历了‌元顺帝时的定州强烈地震‌；还经历了1626年——‌明天启六年的灵丘7级地震！两千多年来，应县木塔一共经历了大大小小40多次地震，尽管木塔周遭墙倾屋倒，但应县木塔，却始终屹立于天地之间，和南山相对、与漯水相映，彰显着中华民族的伟大智慧和灿烂文明。对此，梁先生由衷地说：“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应县木塔塔内斗拱

应县木塔塔内斗拱

然而，应县木塔的苦难并不仅此而已。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它还领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经受过炮火枪弹的轰击。

1926年，西北军阀冯玉祥与奉鲁两系军阀在山西交战。农历四月二十一日，冯玉祥第五军方振武部与晋军在应县展开激战。“这次战事，‘塔之上下，被炮轰二百余弹，柱梁栏杆，墙壁檐台无不受其毁坏’并‘炸毁塔顶之云罗宝盖等等’。”战事结束后，当地乡绅、民众计六百余人，“募集布施，鸠工大作”，才把千疮百孔的木塔修缮一新。但是，就在梁先生登楼测量时，还发现“第二层有一根泥道拱竟为打去一节，第四层内部阑额内尚嵌着一弹,未经取出，而最下层西面两檐柱都有碗口大小的孔，正穿通柱身……”

应县木塔塔内斗拱

应县木塔塔内塑像

近千年的文物、人类文明之至宝，竟然遭受着这样的厄运，怎不让人心疼？梁先生欣闻当地百姓还打算重新集资维修木塔，高兴地对林先生说，自己回北平后，一定要为他们奔走呼号。

1935年，梁先生发表了《山西应县佛宫寺辽释迦木塔》调查报告，第一次，对木塔的力学结构和建造历史，做了细致的分析和考证；第一次，对这座木塔作了比较全面和准确的测量。

应县木塔塔刹局部

应县木塔匾额及斗拱

一阵微风吹过，风铃把我从幻想中摇醒。眼前依然是熙攘的人群，耳边仍旧是嘈杂的声音，但脑海中浮现的，始终是悬挂在铁链上的梁先生。应州木塔的全面考察，是梁先生继独乐寺之后的又一个高光时刻。往后的日子，除了一瞥佛光寺“唐构”的辉煌，就是烽火连天中的苦涩。

应县木塔塔内塑像

应县木塔塔内塑像

梁先生心系民族、魂牵古建。他明白古代建筑是民族文化与历史的承载物、是不可再生的珍宝；他愿意豁出性命去拯救每一处濒危的古建；所以，他更渴望和平安宁的社会环境，愿用毕生所学，为中华民族守护好这份遗产。1949年，他终于迎来了“红星照耀的中国”，毅然拒绝了“国民政府”南下台湾的“邀请”。

应县木塔塔内塑像

应县木塔塔内塑像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梁先生捧着赤诚滚烫的心，奉献给祖国。他相信那些残存的古建，也会和他一样，重焕青春、迎来光明。只是，他没有想到，人生的喜剧也有可能是悲剧的结尾。梁先生的后半生，渲染了什么风采？又遭遇了怎样的曲折呢？

（上编完 下编待续）

2025年2月27日)

鸣谢:

本篇历史照片均釆自网络，谨此向原作者、转发者致以真挚的谢意。如有侵权，请联系笔者删除。

注释：

①据网友考证，这个词语应该是编辑错误，实际应为“Overwhelming”，汉语“势不可挡”、“让人不知所措”；怯以为，可意译为“震撼”。

应县木塔塔内壁画

应县木塔塔内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