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记忆中的家乡年例

明月清风999

<p class="ql-block">农历二月初二,是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也是我家乡的年例日。年例,这一岭南地区古老而独特的民间传统节日,在粤西茂名、湛江全域及广西北流市南部盛行,覆盖人口近两千万。年例的核心内容是游神、摆盅、打醮、祭祀,以此酬谢天地神祖的恩德,驱邪祛疫,祈祷风调雨顺、百业兴旺、国泰民安。舞狮、舞龙、唱粤剧、演木偶戏等民俗文化表演节目也轮番上演,家家户户烹制美味佳肴,盛情宴请亲朋好友,热闹非凡。</p> <p class="ql-block">年例的隆重程度,远远超过春节和春秋二祭。在当地,有“年例大过年”的说法。春节主要是家人的团聚,春秋二祭也只是全体族人的盛典,而年例,则是全体族人和所有亲戚朋友空前盛大的聚会。外出游子,春节或许可以不回家,但年例,总是要想方设法赶回来的。</p> <p class="ql-block">年例与北方的庙会、广西的“三月三”、海南的军坡节有相似之处,但不同的是,年例并没有统一的日子,每条村庄各有各的年例日,从正月初二一直延续至农历二月底,最集中的年例日则在年初八至二十之间。也有个别村庄将年例日安排在秋天,称为“翻秋年例”。</p> <p class="ql-block">年例的起源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它源于古代百越俚人祭祀天神降福避灾的仪式,因为这片土地曾是瘴疠出没的蛮荒之地。也有人认为它是纪念南北朝至隋朝时期的“岭南圣母”冼夫人。冼夫人是粤西高凉人,其保境安民的事迹在当地广泛流传。粤西凡是有冼夫人庙的地方都做年例,当是有力证据。她当年到各村体察民情的日子,便是各村的年例日。还有人根据鉴江流域年例比其它地域更加隆重盛大,提出了另一种解释:古时交通多靠水路,沿岸州县生意人常在鉴江河上各码头上上下下,运载商品,同船共渡多了,意气相投的便成了交心朋友。新春伊始,江水浅少,行船不便,运输难做,便互相做东,轮流邀约各位朋友前来家中作客,好饭好菜招待,把酒临风,闲话家常,消遣时光。村中乡邻见此举甚好,也争相仿效,一传十,十传百,年复一年,约定俗成,“年年有例”,便成了年例。</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以为全世界的人们都和我们家乡一样做年例,是普天同庆,长大后才知道,这“幸福”为我们所独享。年例喜庆祥和热闹好玩,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更有一个如今的孩子们无法体会的感受,就是可以放开肚皮吃饱,甚至吃好。年例由两个部分组成,除了自家和族人在同一个日子做年例,还有一个重要内容是到亲戚家“探年例”。我家亲戚的年例日都在我家之前,正月份,整个小学寒假,年后的大多数日子,我都跟着父辈在亲戚和同学家探年例,或正行走在探年例的乡村小路上。那时候,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全靠双脚行走,但前方有好吃好玩的在召唤,即使小路崎岖、泥泞湿滑,也义无反顾,勇往直前。</p> <p class="ql-block">在亲戚同学家探年例,感觉总是美好的,有得吃有得玩,有的长辈亲戚还会给个二角五角钱的利是,当地谓之“穿衫带”,可谓物质精神双丰收。但有一次例外。那是在姑婆家探年例的时候。该村请了省外据说是来自安徽的一个农村杂技班子来为年例助兴。我从未看过杂技表演,也跟着人群去看了。演出场地是村边的晒谷场。演员不多,主要角色是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衣服,面容俊俏。翻筋斗、踩高跷、抖空竹、踢碗、反身咬花,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表演节目,每一个节目表演完,观众掌声响起之际,一个长辈,可能是她的父亲,就会迅即拿起一个搪瓷盘子走向围观人群,索要打赏。当中有一个节目,小女孩临上场前,身体倦怠,面露怯色,旁边那个长辈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向她大声呵斥,她只好无奈地继续上场表演。过后不久,亲戚家传来消息,说那小女孩第二天突发急症不治而亡。可怜一个如花女孩,就此香消玉殒,魂断它乡!</p> <p class="ql-block">到二月初二我们村做年例,那可是附近十里八乡的重头戏。因为正月二十日前,周边几乎所有村子的年例都做过了,亲戚朋友们这时都把到我们村来探年例定为唯一目标。每年的年例日,乡间小路人流不绝,家家客似云来,宾朋满座。族人是唐朝皇室后裔,先祖南宋初年来广东任职龙川和石龙知县,卸任后留在粤西开基立业。可能是为了显示自己“鹤立鸡群”,故定了二月初二这个与众不同的年例日。年例的一应事宜,与游神祭祖有关的,都由族老们商量决定,包括游神路线起点终点每年的变换,抬神轿青壮年的选定,请哪家道士班子,等等。费用由宗族财产支付一部分,也向各家各户收取人头钱。至于其它辅助性项目,诸如请几家舞狮队、请不请粤剧大戏班子,则视筹钱情况而定。也有些殷实人家,主动花钱请木偶戏师傅,在自家院子或门外空地表演,让村中邻居及客人观赏,以度夜晚漫长时光。</p> <p class="ql-block">我家对年例也是相当重视的。祖父是见过世面的人,民国时期曾在广州、香港及广州湾(今湛江)等地给民族资本家打工,穿过西装、戴过礼帽、结过领带。他在村中有崇高威望。我的父亲是县里干部,大叔叔是现役军官,在人们眼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祖父觉得不能因年例的疏漏而失了礼。早在春节到来之前,祖父就开始筹备年例的食品了。祭神和宴客,大阉鸡是必不可少的。那个年代,人们肚子里的“油水”不多,吃阉鸡喜欢吃肥的。如何让阉鸡变肥?一个有效的办法就是给鸡笼盖上黑布,让阉鸡少活动多休息,积聚脂肪,乡间谓之“槽”鸡。槽鸡是个技术活,要做到届时煮熟后肥而不腻、味香骨酥,年例前具体多少天开始“槽”鸡,饲料的搭配、份量与喂食次数,都十分讲究。</p> <p class="ql-block">厨房操持是母亲的强项。母亲幼年时我的外婆就因病去世,她自小跟着我的外公做豆腐和蒸酒,操持家务,美丽聪明的她既学到了生活技能,也养成了爱清洁的习惯。她嫁到我们家后,祖母把掌管厨房的大权放心地交给了她,她杀鸡、煮鸡、做扣肉、煎鱼、做糕点、炒粉等都驾轻就熟。村人知道她厨艺稔熟,手勤脚快,尤其是讲究卫生,大凡有红白喜事,每每请她帮厨。年例敬神的大阉鸡必须十分讲究。放血要干净,鸡身既要熟透表皮又要坚实闪亮,尤其是鸡头一定要坚挺端正,否则就是对神明的不敬。这些,母亲都做到一丝不苟。</p> <p class="ql-block">年例的核心是“游神”。我们村共有新旧两座神庙,分别供奉着三尊菩萨。而这六尊菩萨,平时又分别记到各个小自然村的名下,就像现在上级领导下村蹲点一样。这六尊菩萨乘坐的神轿,平时就由对应的小自然村保管,年例时抬神轿同样也由对应的小自然村负责。我们小村负责的菩萨尊号“先锋”。他平时端坐在三位神像中间,相貌堂堂而又尽显威严。我一直不知这“先锋”何解,是指沙场杀敌的先锋还是开基创业的先锋?因为我们小村是先祖肇基之地,然后再拓展到其它几条小村的。“先锋”乘坐的神轿平时就摆放在我们小村一位道士的家中上厅,让我有机会仔细观赏过这顶神轿精彩绝伦的雕刻技艺。神轿从轿顶、轿身到基座,布满了龙凤和花鸟虫鱼,色彩鲜艳,栩栩如生。但这些图案并不是描画上去的,而是镂空雕刻的。据说,这顶神轿是外地一对父子雕刻的,前后整整花了二十年的时间。</p> <p class="ql-block">游神仪式由道士中的高功法师主持。他身穿绣有各种吉祥图案的黄色法衣,头戴五岳道冠,脚踏云履,领着游神队伍,一路上或声高朗朗,或喃喃细语,宣戒诵咒、赞神、吟表,身后道众时有齐唱。道班中的吹鼓手各尽其职,锣声、鼓声、钹声、木鱼声、嘀嗒(唢呐)声,节奏分明,声入云霄。从道士的念念有词中,我发现了一个一般人都不会留意的“秘密”:神仙在凡间也是有户籍的!</p><p class="ql-block">当年,我国的行政体制,是从省到地区到县,再到公社大队生产队,按理说,各村供奉的菩萨,住地名称也应是与村民同样的。其实不然。菩萨的仙境是从省到府到州到县到乡,再到具体住地。这个具体住地称谓与我们村的名称大相径庭。我们村菩萨的“仙境”叫“禾木岭境篁竹平坡”,没有任何一个字与我们村庄的名字相同。我反复思索,联系到我们村庄的地形地貌,似有所悟。我们村子背靠山岭,岭上古木森森。一道斜坡下来,平缓地延伸到一望平川,村子就座落在山坡脚下。村子与禾田之间,数张鱼塘,呈带状分布在村子前面,真的是山环水绕。而鱼塘靠村子沿岸,遍植羞云逗月的篁竹。大概这就是“禾木岭境篁竹平坡”的由来。常常有一幅幻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月明风清之夜,修篁弄月,清风怡人,先祖雅兴大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p><p class="ql-block">这完全是有可能的。毕竟我们村这一分枝,是唐朝滕王的后人。史载滕王“工书画、妙音律”,先祖遗传了他的音乐基因,也未可知。</p> <p class="ql-block">游神的队伍经过每一户人家,主人家都会点燃鞭炮,迎接神明的庇佑。鞭炮声、锣鼓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整个村庄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平时过节,我们小孩都要给大人做帮手的,但年例常常不需要。因为来的亲戚多,很多亲戚都会主动下厨帮忙。来的亲戚中也有不少是孩子,也喜欢凑热闹,带领他们看游神也是我们主人家孩子的“职责”,我们临时当起“孩子王”,领着亲戚中的孩子跟在浩浩荡荡的游神队伍,兴奋地奔跑。因为户数多,游神时间需要一天一夜,况且几条小自然村相互之间隔着农田,夜晚偶尔有小孩走丢,但很快就会被热心的村民送回家。那时,从没有听说有谁家的孩子被坏人拐走。</p> <p class="ql-block">“来的都是客”,这是年例的传统。无论是亲戚朋友,还是路过的陌生人,都会被热情地邀请入席,且不需要送上恭贺封包和礼物。年例的这种习俗,有人欢喜有人愁。殷实之家,花了金钱,宴了宾客,卖了人情,物有所值。而经济拮据之家,为撑门面,借钱借谷做年例,风光一时,可能捱饿半载。邻居三叔公是个小儿麻痺后遗症的残疾人,干不了生产队的重活,平时便根据圩期轮流到附近各个圩镇贩卖些蔬菜种子谋生,勉强维持一家三口日常开支。他人缘相当好,每年年例前,他都盛邀来客,向亲戚借钱借物筹备年例,有一年年例日竟然来了104位客人。亲戚互借钱粮做年例,高兴过后为欠债发愁,但那份热闹与亲情却是无价的。村里的小学甚至停课一天,因为老师们也要到学生家吃年例。</p> <p class="ql-block">年例之夜,必定是不眠之夜。没有任何一家有足够的地方和被褥让客人安寝。孩子们爱凑热闹,跟着游神队伍跑,看舞狮,看扎马行拳,看刀光剑影,跑累了,困得快张不开眼了,便踉踉跄跄摸着回到主人家,挤个地方倒头便睡,管它横七竖八,席冷衾寒。大人们爱看粤剧大戏的就去宗族祠堂门前沉醉南音古韵;不想挪远步的就在邻居家前的场院看独脚鬼仔戏,看木偶师傅手脚并用操纵木偶金莲踱步沙场策马,听男音女调金戈铁马莺啼婉啭诉说历史风云。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在厅堂抽烟喝茶打发漫漫长夜;满怀心事的女人们在厨房里围炉夜话窃窃私语儿女情长。</p> <p class="ql-block">不知为何,我们村年例当日家家户户的餐食都较节俭,最丰盛的那一餐却安排在第二天的中午。或许,这是挽留客人多些逗留的策略之举?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吃过中午最为丰盛的大餐,客人们就将陆续告别离开。祖母和母亲早已提前准备好预先留下的熟食,大多是整只一分为四的白切阉鸡,外加一小块熟猪肉,让客人带回去给未能前来赴宴的长辈亲戚。熟食常用写对联用的红梅纸包裹,再用连茎带苗的生蒜作绳捆绑,意祝对方日子红红火火,身体健康生生猛猛。男人们大多寒暄数句,便挥手一别,潇洒离去;女人们则普遍依依不舍,前叮后嘱,长亭短亭。幼小的我默默看着这一切,每次都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惆怅涌上心头。到最后一批客人离去,此时往往已是红轮西坠,斜阳残照,更增加了情绪的低落。与前一天的旭日煦煦,花开陌上,紫燕穿云,欢欣怡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恍如隔世。</p> <p class="ql-block">家乡年例留存在我脑海中的影像,都是儿时的记忆。上中学后,政治形势渐变,年例也被作为封建迷信,禁止举办。但我知道,不少人家仍然在偷偷地做年例。只是没有了游神公开祭祖等活动。私祭还是有的。亲戚公开上门探年例的基本没有了,特别亲近的也会上门,就当是平时亲戚来往,不露声色。神庙曾经要求被拆,神像神轿也要求被烧毁。当年,我们村自成一个大队,村民们都是同一姓氏。没人敢去做认为会冒犯神灵的事。大队干部不敢牵头,上级似乎也没人敢来兴师问罪。据与我年龄相仿的一个村中同伴后来告诉我,某一年他被公社抽去参加工作队,被派去一个杂姓组成的大队拆神庙。领头的工作队长无法违抗上级命令,便私下买来四只螃蟹,偷偷拿砖头压住分别放在神庙四角,然后才动工开拆,意为“石大压住蟹”,表示无法违抗被迫拆庙的无奈。</p> <p class="ql-block">我们村的神庙神像和神轿暂时没有遭到不测的风险,但不等于以后没有。为防生变,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神庙暂时上锁,不供香火。神轿仍由各自然村保管,藏在可靠村民家中,外加家具遮档。神像保护则取偷天换日之法:将村边原来浸沤绿肥紫云英的大坑掏挖干净,将神像请到新买的陶瓷大缸里,用防水水泥封好缸口,再把陶瓷大缸放到大土坑里,最后填土压实,不露痕迹。这事我知道。初中毕业后我回乡务农,白天和大伙一起劳动,晚上先后看过几个季节的生产队晒场,而暗藏神像的沤绿肥大坑,就在晒场不远的地方。每年冬春时节,旁边满田满垄的紫云英,都盛开紫红色的小花,摇曳生姿。</p> <p class="ql-block">如今,当年一度被禁的年例被重新正名,“茂名年例”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功,村民们又可堂而皇之地做年例了。不少地方的村庄,则推陈出新,让年例披上了“文化节”的外衣,以此宣传造势,招商引资,搞活经济。一些富裕的村庄特别是一些城中村,年例活动更是隆重热烈,不仅有传统的游神祭祖、舞龙舞狮,穿令箭、上刀山、滚簕床,还有声光电都用上的花车巡游、飘色、英歌舞等,吸引了省内外不少游客及自媒体播主慕名前来观赏和直播,“万人盈巷”,盛况空前。这些“新式年例”,我也前往看过,感觉场面确实震撼。但是我还是喜欢家乡的年例。因为它不仅仅是游神祭祖,也不仅仅是一场宴席,更是一种情感的纽带。它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亲情与友情,连接着每一个游子与故乡。</p> <p class="ql-block">(图片源自网络,谨谢原作者)</p>